从乡下回来刚进市里遇上晚高峰,走走停停,到家时已经到了夜晚。
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唤,舒安只想快点到家吃饭。
下了车一路快步走进大院,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遇见韩语清,她还没做好准备回答问题。
幸好,他的车不在院子里,估计是到外面去了。
还没进门,在楼梯口就听见屋里激烈的吵架声和碗筷摔碎在地的碎裂声,她手里握着钥匙串呆呆地看着那紧闭的铁门,先是呆愣地表情听着那铁门后的争执声,而后脸上的表情慢慢改变,从怨恨慢慢转化为难过,最后揉了揉眼眶,无奈地看着那扇门。
激烈地争吵伴随着一声巨大的物品破碎的声音,铁门后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舒安深吸一口气,正欲上楼,忽然那紧闭的铁门被打开,一脸怒容的父亲走出来,猛一抬头看见舒安,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舒安的表情已经恢复平静,盯着父亲的眼睛,“你去哪?”余光瞥到屋里地上碟子花盆的碎片。
舒生尴尬地笑笑,留下一句“车队有点事。”便匆匆从舒安身边而过跑下楼去。
舒安看着父亲仓惶而逃的背影,最终没能生起一丝的怨恨。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他选择了这里,代价便是无休止的争吵。
舒安没有理由去责怪父亲,他给了她生命,护她成长,供她读书学习。他做了一个父亲所有该做的事,身为女儿她找不到责备他的理由。如果有,或许就是他虽是个称职的父亲,却绝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舒安缓缓上楼,推开铁门,在刚听见争吵声时她就已经想象到屋里会是一般混乱的局面,可进来了,看见了才知道,她的想象力终究是太匮乏了。
木质餐桌被翻倒在地,原本应在桌上摆放的热气饭菜全在地板上,油渍弄污地板,还有沙发的一角,地上的餐盘碟子碗筷破裂,养在水里的竹子原本放在桌子旁边,如今也在地上,透明玻璃破碎了,溅地满地都是玻璃渣,水流了一地,顺着地板的缝隙蔓延开。
有一瞬间,舒安是崩溃的,她想发火,想破口大骂,她也想操起东西愤怒的砸烂。可理智又不允许她这样,于是在崩溃之余她又感觉疲惫,无穷无尽地恐慌袭来,她想逃跑,想离这个家庭远远地,逃到天涯海角去,逃到深山老林去,只要能远离他们,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可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她离不开这个家庭,她逃不走这个曾给过她温暖的地方。
舒安强忍住酸涩地眼眶快要溢出的热泪,仰头看向墙壁上白色的白炽灯,深呼吸平复心情。
扭身正欲回房间时,却看见沙发上的人。
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盘着双腿,眼神迷离,无声地落泪。舒安心口猛地一紧,窒息地悲伤感从四周四面八荒的袭来。
眼泪瞬间溢出眼眶,再也控制不住。
舒安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轻轻将妈妈拥进怀里,用力抱紧。
伴随着哭腔低声询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
越问越难过,越难过眼泪就越控制不住,在脸颊上连成一条小溪源源不绝的滑落,“到底怎么了?”
她哭出声,渴望知道答案。
母亲沉默着,眼泪不绝地落下,无声地诉说哀怨。
“怎么了......”
“......怎么了?”舒安一遍一遍地问着。
无力地,无奈地,无知地,坚定地问着。
良久后,母亲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去找她了,他又去找她了,他们又开始了。”
“她是谁?”舒安焦急地问着,摇晃着母亲软弱地身体,“她是谁?”
可母亲,再也没说什么。她只是无声地哭泣着,再与不似从前般,眼泪哗啦啦流,嘴里不停歇地咒骂,或者是张着大嘴,哭的呼天抢地。她不再激烈,像是被按了关机按钮的机器,只有无声无息的眼泪从眼眶溢出,持续不断地溢出,再无其他。
这一夜,舒安抱着妈妈哭了很久,一遍一遍地问着“她是谁?她是谁......”
但是,没有答案。
将母亲哄睡着之后,她回到客厅,默默收拾残局。
她曾发誓,再也不替他们收拾残局,再也不干涉他们的感情,再也不在乎他们是否相爱抑或怨恨。她曾警告自己,要做到不在乎,不理睬,才能不受伤害。可她总是一次次地食言,一次次地违反自己定下的规则。
地上的菜里有鱼有肉,有舒安爱吃的红烧排骨和咖喱鸡。今天是月初,每月的这一天,家里都是大鱼大肉。因为妈妈曾经说过,每个月的第一天要吃好喝好,要开口微笑,待人有礼,这样这个月才会有好运,才会好过。
回想起三个小时前在门口听见地争吵声,回想起坐在沙发上默默哭泣的母亲,看着这满地的狼藉,舒安心里越发感觉冰冷,越发感到无助。
收着收着,她便再也抑制不住的蹲在地上哭出声来,先前的眼泪是为母亲悲哀的一生而流的,如今的哭泣是为自己不幸的家庭而流的。
在这个寂静无常的夜里,即使熟睡眼角的泪还在流的舒妈妈,无助又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自己的舒安,带着满身怒气仓惶而逃的舒奇胜。
这个家庭,真令人难以理解。
清洗完地板,下楼丢了垃圾,洗了澡躺在床上,已是午夜两点。
舒安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出顾莱,编辑了一段话发过去。
他的回复很快,一段语音。
舒安点开。顾莱的声音便传出来,“其实我已经订好票了,后天上午十点。明天你休息一天,后天早上我去接你。”
舒安回了个“好”字,便关了微信睡觉。
可顾莱却亢奋地很,连续发来几条消息。
“你怎么还没睡?”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但是又怕你再拒绝我,于是打算先斩后奏,没想到CD的魅力还挺大的,那么吸引你。”
“你是不是失眠了?”
“是不是采访到什么不开心的新闻。”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跟我说。”
舒安默默看着他发来的信息,每一条都仔仔细细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阅读着。她只能靠转移注意力来缓解压抑的心情。
“你怎么?”顾莱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通过屏幕舒安都能感觉到顾莱担忧的语气。
她不想让他担心她,她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别人,因为她知道被别人的情绪影响是一个多么可恨的事情。
“我没什么事,你这么晚这么还没睡?”
“我刚忙完工作。”
舒安关心着他,“你别太拼了,要注意身体。”
顾莱发来语音说:“年轻就该为事业拼命,不然老了没力气了连埋怨都没力气。”
“你公司已经步上正轨了,有些事可以放松些,慢慢来。”
“不行,我想做的事一定要去行动,决不能拖延时间,要不然就没有动力了。”
舒安无奈地笑笑,“好吧,我睡觉了。你也早点睡。”
“好,晚安。”
“好梦。”
这一夜,舒安终究是没睡着,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了很多事情。想了很多逃离这个家庭的办法,每一个都行得通,可哪一个她都不愿去行动。
天蒙蒙亮时,舒安便起身牵着大白出门散步,顺便买了早餐回家。
母亲的房门紧闭,她敲敲门,无人应声,她便推开门走进去,坐在床边,看着盖着被子双眉紧蹙的母亲。
“妈。”
无人应答。
“我给你订张票,你回舅舅家住两天吧。”
“你不是说好久没回去了吗?前几天还念叨着那边的水果都熟了,回去还能去地里帮帮忙,就当回去散散心也好。”
被子里的人没有声响,没有动弹。
“妈,回去玩两天吧。”
“嗯。”被子里的人动了动,唏嘘声连连,“好。”
舒安给妈妈订了下午的票,飞到中部两个多钟。订完票之后她给舅舅打了电话,叮嘱他去机场接母亲。
舒安将母亲送到机场,看着她进入安检区,慢慢消失在眼里。
回到市区,她不想回家,开着车漫无目的的转了一大圈,最后开向父亲工作的地方。
来到物流区,舒安坐在车里远远的看着父亲在指示员工搬运东西,他忙碌着,早已没了昨晚的暴怒情绪,此时的他就是一个诚实诚恳的中年人,为了家庭所忙碌,为了子女的未来艰苦奋斗着。
舒安忽然忘了自己来到这的目的,忘了自己是要来责问他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口中的女人是谁,她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口去问他,她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又怕得到答案之后呢,她要做些什么,或者说她该做些什么。
透过挡风玻璃,她看着父亲忙碌的背影,有些于心不忍。
她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她不知道她不把事情捅破摆在大家面前,到底是对是错。
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她以为自己已知的那些事已经是全部的事实。
最后舒安驱车离开,只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
“妈回娘家了,我明天要去CD,家里没人,你回去吧。”
到了家之后舒安不疾不徐的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坐在红色凳子上,看着窗户下那四个大箱子。
将杯子余下的咖啡一口喝完,舒安放下杯子,眼神始终盯着箱子,缓缓走过去。
掀开罩在上面的白布,舒安打开第一个箱子,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翻看过后随意丢在地板上。
颜色暗淡的外套款式老旧,电视剧里九十年代的人都是穿这样的衣服。那双磨破底的帆布鞋都发霉了,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舒安捏着鼻子,嫌弃的把鞋子丢进尼龙袋里。
第一个箱子翻完了,全是一些旧衣服和鞋子,舒安将地上的衣物装进尼龙袋,扯出一条鞋带绑住袋口,提起来便出门去。
将袋子丢进垃圾桶的一瞬间,舒安松了一口气,郁结在心中的苦闷也散了一些。
回到家继续开第二个箱子,里面是一些书和笔记本,舒安翻了翻,有两本日记本,页面有些被水弄湿之后褶皱的痕迹,舒安翻开看了两眼,一本字迹娟秀,许是女子写的,一本字迹狂草,有些面熟,舒安猜测是父亲的字迹,她将两本日记本留下,其他全部卖给收废品的。
第四个箱子里是一些工具,舒安将铁器与铜器分开,刚分好时门外便响起敲门声。
她丢下铁锹去开门。
门外人说,“收废品的。”
舒安侧身,让出位置,“进来吧。”
看着收废品的一点一点的将东西搬到楼下三轮车里,舒安的心也在一点一点的往外流失着什么,最后拿着钱时,舒安紧绷的脸终于舒缓了,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舒安没有想过后果,没有预想父亲知道之后会是如何的一场暴怒,她只是不想再看见那些东西,她想拯救这个家庭,她也在拯救自己,她怕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呆久了自己也会变得跟父亲一样暴躁,跟母亲一样毫无理智的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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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舒安还没起床便听见父亲的声音。
“那几个箱子呢?”舒生一把推开舒安的房门,脸上尽是焦急的神情。
舒安抱着被子坐起身,目光直视父亲,坦荡大方,“我卖了。”
“卖了?”舒奇胜提高音调。
“对。”舒安掀开被子下床,推开父亲走出去。
舒生紧跟出来,“你卖到哪里去了?”
“废品站。”舒安走到客厅,将那窗帘拉开,外面的阳光倾泻进来。原来充满阳光的客厅仅是这般光明,温暖。
舒生上前拉住舒安的手臂,直视她,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谁让你卖的?”
舒安挣扎着将舒奇胜的手甩开,她看着面前这个曾经一直对着她笑的父亲,此时的怒容是她不曾见过的可怕,“我自己。”
舒生压抑住想打舒安的心绪,“是不是你妈跟你说了什么?”
舒安冷笑一声,“你想我妈跟我说什么?你有什么怕被我知道的吗,你怕过什么事情,这个家什么是能让你惧怕,牵挂的,你的心有在这儿一秒过吗。”
舒安死瞪着父亲,似有同归于尽之意。
她转身朝厨房走去,进了卫生间将门关上,扶在门把上的手颤抖着。
舒生被女儿的阴冷吓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舒安。愣在原地的他扭头看向窗口时,那承载他年轻时的所有记忆都不见了,他的瞳孔瞬间收缩。
“舒安!箱子到底在哪里?”舒生大吼出声。
舒安一把拉开卫生间的门,凶狠的看着舒生,“我卖了!我告诉你,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告诉你那些垃圾的下落。”
“到底在哪里?我警告你快点说。”舒生也生气了,拉着一张脸看着女儿。
舒安走出来,站到舒生面前,挑衅的说:“怎么?不告诉你还敢打我不成。我告诉你,我现在是成年人,我也有经济能力了,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带我妈搬出去,给弟弟换学校,我让你这辈子都找不到我们,我让你一个人孤独终老去!”
“不对。”舒安向前一步,笑了笑,“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你还有爱人。我们都消失了你不就可以跟你的小三逍遥了吗。”
“你说谁小三?”舒生难以置信的问道。
“你说呢?”舒安反问道。
舒生皱着眉头看着舒安,“你别听你妈瞎说。”
舒安说,“我妈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别以为能瞒得住全世界,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舒安抬眼看着父亲,“过去的就是过去,忘了从前重新开始不好吗?回忆有那么美好吗,让你如此惦念,死抓着不放。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再这样下去伤害的只能是全部人。”
留下一脸不知所措的舒生,舒安转身回到卫生间开始洗漱。
嘴里含着泡沫刷着牙,忍住不发出哭泣的声音,眼泪却一直掉落,舒安的手颤抖着。
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敢那样跟父亲说话,她也不知是何时堆砌了那么多的怨气,在她毫无意识的时候已经占据她的思绪。
她很害怕,说出那些话时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在说出之后的很久她才开始害怕,害怕父亲手一扬便给她一个耳光,像那年她身披“金甲战衣”一脸正气与弟弟决战时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把她打蒙了。
洗漱完出去,客厅里没人了,舒安看着那光亮的窗口,难过的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