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早上八点就要到电视台门口集体出发,天刚亮舒安便起床,梳洗一番之后不过六点多,她再次检查昨晚收拾好的行李,检查笔记本电脑的充电器与自己个人的拍摄物品,一一清点之后再重新装进背包里。
客厅里没人,没有开灯,一片漆黑。虽是晨光乍泄的清晨,只有一个不向阳的窗口堆着几个大箱子,那是一些废弃的工具,遮住了厅子里唯一的窗户。
舒安将灯打开,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白炽灯使她眼前恍惚,无精打采的眼睛微眯着,盯着窗口那一堆杂物,略微深思。
她走过去,无从下手的局促感袭来,掀开盖在最顶上箱子的一块破布,舒安轻轻打开箱子的盖子,里面是一些建筑工具,铁锹,铁钳,锥形槌等等。失了光泽,生了锈迹,变了颜色。
舒安掂量着箱子的轻重,放弃了想法。
无奈的将盖子重新盖上,破布随意丢在上面,欲遮不遮。
舒安走回房间,轻轻将门关上,无奈又无助的眉头深锁。
那几个箱子是父亲的。
他从没说过那箱子里有什么,是什么来历,只是叮嘱过舒安和弟弟别随便乱碰。
舒安倒是在母亲那儿打听过箱子的事,只是得来的结果都无趣乏味,实在很难理解父亲将箱子紧带身边的想法。
在舒安来到这个城市之前,箱子就存在了。
五年级来到澎城,一家四口住在某个破旧的小区一楼,只有三十平方米的小单间。
三十平米里,有一张双层的木板床,爸妈睡下铺,舒安和弟弟睡上铺。屋子里有一张桌子,舒安在桌子上吃饭,也在桌子上写作业。四把塑胶红凳子,是白炽灯都照不亮的小屋里唯一鲜艳的色彩。
在屋子角落里,靠近床的位置,有四个叠放在一起的箱子,舒安和弟弟曾经趁着大人不在家时打开过,以为里面会藏着什么好东西或者玩具,结果只是几件旧衣服,磨破底子的帆布鞋。
翻第二个箱子时,父亲刚好回来了。舒安记得当时弟弟拿着一把铁锹向她袭来,她手里拿着一把铁锤抵着铁锹,作相抗衡之状,两个年幼的孩子脸上是满足的笑,终于有玩具可以玩的那种从心底里蔓延开的欢喜的笑。可父亲的归来打散了欢声笑语,击打了舒安的童心,激起了舒安的反叛之心。
父亲怒气冲冲的奔过来,抢过俩人的“武器”,扯下俩人肩上披着的“金甲战衣”“隐形风衣”。
舒安还没来得及做好认错的准备,一个巴掌便从耳边呼啸而过,印在她稚嫩的脸颊上。
“谁让你们碰这些东西的?”父亲暴怒,严厉的逼问。
弟弟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小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歉,“爸爸,我们错了。”
舒安没有说话,只是手捂着脸颊,眼泪直流,仰着脑袋死死盯着父亲。
“你做错了没?”父亲狰狞着面孔责问舒安。
舒安倔强地扭头,一句话不说。
父亲得不到解释,他从来都不允许有人做错事不承认错误,“谁让你们拿这些东西出来玩的,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不可以碰这些箱子里的东西?”
弟弟大声哭泣抹着眼泪哽咽的道歉,“说过,爸爸对不起,我不敢了。”
父亲看着儿子哭得抽噎的小脸,心里的气消去了些,于是他重新将矛头指向舒安,“你说,错了没?”
舒安抬头看着如大山般魁梧的父亲,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一头鼻子冒烟的战牛,看似威武十足,实则不过纸老虎一个。
舒安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夜她被父亲锁在门口度过上半夜。
舒安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落满灰的小吊灯,回想着那夜在屋外听着虫鸣鸟叫的无助。那年的澎城还没有如今发达繁荣,夜晚灯光靡丽,到处灯火通明,喧嚣热闹,那个年代里的人,会斤斤计较路灯开一夜的费用,于是深夜里,家门口那几盏小灯一盏一盏暗下,只剩不明亮的月光陪伴她。
舒安现在对那段挤逼的小屋子的记忆不多,只剩下一碰就会发出吱吱呀呀声响的木板床,和角落里的那四个大箱子,还有人生中第一个承受的巴掌。
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打她就是那一次,那也是舒安记忆中父亲最凶的一次。
好像从那之后,舒生都没再对舒安发过那么大的脾气。
或许是记忆太过久远,或许是父亲后来对她疼爱有加,所以她渐渐的忘记了那一巴掌的疼痛。
七点时闹钟响了,舒安背上背包,拉上小行李箱出了门。
舒安打的士出门,清晨路上不塞,宽敞的路上几辆车,等红绿灯时,舒安抬头看着隔壁车道的校车,车窗印着青涩稚嫩的笑脸,车窗降下来,稀薄的冷风拂过,校车的窗子透出学生的笑声。
心情忽然变得爽朗,朝着窗子傻笑,忽然怀念起自己的少年时光。
二十分钟后,车子到达电视台楼下,取了行李下车,只有舒安一人。
抬手看表,刚好七点半。
低头看了会儿新闻,再抬头时人到齐了。
出发。
电视台有一个专题片栏目叫世间事,采访世间的所有大事小事,惊奇或者普遍,出乎意料或者意料之中的事。上期题目是“一个女人的传奇一生”,听着题名像是一个英雄事迹斑斑的巾帼女将所做的伟大而光荣的事迹,只有真正去到现场的人才知道,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被丈夫抛弃之后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患有脑癌,艰苦奋斗最终得到社会的捐赠而使孩子得以动手术治病。
那个专题片舒安担任摄像师的职位,夜以继日陪在女子家庭,目睹女子因大女儿不小心将碗打破而怒骂责打孩子,然后哭着坐在舒安脚边喊着生活有多不易,孩子有多难教育,自己有多绝望。最后舒安没有把拍到的这些事实剪进专题片里,因为那不符合传奇女子无私且坚韧的一面。
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舒安力争真相的心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现实面前被打磨,最后失去光泽,变得晦涩黯淡。
是的,舒安也曾发誓自己要把真相呈现在大众面前,可面对领导的施压和现实的残忍,她一次又一次的退让。
直到忘记自己最初的真心。
这次下乡采访的是一家贫困户,母亲卧病在床,留下四个年幼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一岁,最小的刚满三岁。三年前孩子父亲说要去城市打工,从此再无音讯。
走的人背影萧索,留下的人苦不堪言。
路上的颠簸没有使舒安的心情好转,反而更加郁闷。
那些箱子她很想丢弃,一件不留的全部都丢进垃圾堆里,再也不想看见。她也很想直接问父亲,箱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意义,为何那么难舍弃,就算是在那只有三十平方米逼仄的空间里,还不忘腾出位置摆放。
她想知道那些箱子的意义,想知道那些箱子是否代表着父亲念旧的情节,抑或重情义,不舍弃。
奔波的路途无聊乏味,舒安一路沉默着到达目的地。
先是到了镇上的宾馆放下随行物品,吃过午饭后一伙人便奔赴小镇唯一的一所小学。
这次采访的家庭当中大女儿正在读小学五年级,舒安负责的工作是和程琛还有其他一个同事一起拍摄小学和孩子们的日常,几乎是全程跟进。
原先是安排好拍摄之前要先见面了解一下,但学校时间不允许便只能作罢。
舒安的工作是跟拍大女儿,一开始小女孩很拘谨,总是躲着镜头,舒安私底下跟她聊天,慢慢的熟络起来之后她没有那么抗拒了,愿意对镜头笑。
这天下午,舒安在小女孩家拍摄,休息的时候,舒安蹲在院子外捧着手机微信聊天,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便见小女孩站在不足两米处怯意的看着她。
舒安收起手机,站起来,朝她笑,“有事儿找我?”
小女孩点点头,却没敢靠近舒安。
舒安朝她招招手。
女孩缓缓走来。
“什么事?”
十一岁的小女孩因为营养不良身体干瘦,矮小,站在舒安面前不及她胸口。舒安也才一米六。
眼神闪过一丝心酸的情绪,忙偏转头,怕小女孩起疑,眨了眨眼才重新看着女孩,“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问......想问你我爸爸......”小女孩欲言又止,耷拉着脑袋,不敢看舒安,“我想问你我爸爸......他会回来吗?”她抬起头,眼神迷茫。
来的路上,舒安就曾考虑过若是这些孩子问起父亲的事,她该如何回答。组织里有交代过,舒安记得清清楚楚。
“会的。”舒安安慰道。
舒安的话激起女孩的期盼,黝黑的脸颊上那对大眼睛泄露了女孩的秘密,嘴角上扬,声音略显轻快,“谢谢你。”
看着她的笑脸,舒安心里软软的,回之一笑,“不客气。”
女孩朝舒安深深鞠了一躬,笑着摇手示意告辞,转身朝院子走进。
女孩走进屋里,帘子落下,舒安面容上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提着千斤重,蹲下身,拿出手机回到之前的聊天群里,手指飞快的按下一句话——刚刚她家大女儿问我一句话,我说谎了。
苏良秋——问的啥?
念稚——她爸爸?
舒安——她问爸爸会不会回来。
苏良秋——你说会?
念稚——希望她知道真相的时候你已经离开那儿了。
唉。
舒安收起手机,耷拉着脑袋。
心情很郁闷,站起身朝屋里看去,忽然很害怕看见女孩。
晚上,舒安躺在床上闭着眼,枕边的手机在播放音乐,小小声的。舒安睡不着的时候,总会放轻音乐听。可这会儿,循环播放又回到第一首歌,她还没入眠。
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三秒钟,舒安终究是没忍住,起身坐在床上,拿起手机翻开微信。
11:34。
今晚还没收到顾莱的晚安消息。
——睡没?
消息发出去之后,耷拉着脑袋闭上眼睛,心里鄙视自己真没出息,一有什么烦心事就想找他倾诉。
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太难改变了。
——刚到家。
收到消息,舒安直接给他打去电话。
“喂。”轻轻地一声,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那头的人顿了顿,“心情不好?”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最了解她。
只是一个字,便能从语气中猜出她的心情。
“嗯。”舒安闷闷的应道,“我骗了一个小女孩。”
“说说看。”
掀开被子起身,走到旁边的一张灰色沙发椅上坐下,盘着腿,很放松的姿势,“今天采访的小孩问我她爸爸会不会回来,我不敢说实话,而且领导交代过要瞒着,我是想着不回答或者让她问别人去,但是......”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的眼神让我很不忍心,我不想她失望,就说会回来的。”
他静静地听着她倾诉,嘴角有一抹浅浅的笑。
“她挺开心的,听了我的回答眼睛都亮了,我却开始心慌慌的。”
“其实......她爸爸半年前出事。”她犹豫了下,咬了咬下嘴唇,轻声说,“去世了。”
“我是不是不太对?”声音弱弱的,底气不足。
给了女孩希望她不后悔,就是不知道自己如此做是不是正确的。
他的声音给她足足的信任,“这是善意的谎言。”
提着一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眉头舒展,两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你真好的。”
每次得到他的安慰,她总会说这句话。
一开始,他说太生分了。后来,他知道这是她最真心的表达,便承受了。
“现在睡得着了吧?”他的声音透着些许笑意。
舒安忽然狐疑的往四周环视一圈,小房间里开了一盏壁灯,昏昏沉沉,他的话一出口瞬时让她觉得他看得见她似的。
为自己的傻无声笑了。
“有点困了。”她笑了笑。
“那就睡吧。”
舒安起身朝床走去,柔声说,“你也早点休息。”
“晚安。”他道。
“晚安。”
掀开被子躺进去,手机放在枕头边,这一次没再播放音乐,闭上眼的时候脑海里忽然出现顾莱的脸。
那是她大一寒假回来时,再次见到他的时候。
他冷漠的看着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