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掌灯时候,一张平板独轮车悄无声息地来至院中,掌把的乃是两个獐头鼠目的猥琐汉子,而苏旷早已被复苏会中的几个兄弟抬了出来,司彦虚指着苏旷对那两个猥琐汉道,你们两个一路上都要听从苏公子的安排知道吗,另外,还要时刻贴身保护苏公子的安全,两个汉子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称是,很快,苏旷就被扶倒至平板车上,并用一张破席子盖好身体,吱呀一声,独轮车轻快地出了客栈,不一会儿,与着一众清尸车汇合,夜色朦胧中,向着王宫内苑方向行去,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苏旷感觉到车队的速度缓了下来,偷眼从破席子的缝隙中瞧去,只见一幢宽大的府邸外,两只映有苏府字样的灯笼在空阔的台阶上张挂着,桔红色的烛光轻轻摇曳,显得份外凄凉,苏旷的心也陡地变得悲凉无比,家,我的家,多么温馨的词汇,如今,我终于回来了,此刻的我,为什么心中却是如此的冰凉而无生气,仿佛真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一种前所未有过的陌生感席卷心头,父王母后都已不在,家还能称之为家么,无限伤感中,两行清泪不自禁地滑落下来,耳听得前面传来生硬的喝问,停下,干什么的,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回官爷的话,小的们是京城中收集尸体的奴工,今夜轮到这苏府了,恩,对方似乎知道有这么回事,那这些车上堆的是什么,回官爷,那些都是别处收集来的尸体,唔,说话的兵士闻言,厌恶地捂住鼻子,朝后面挥挥手,栓子,依照惯例,用长枪在这尸车上刺查一番,苏旷在席子下面顿时大惊,却听得那个名为栓子的兵士似乎颇不情愿,嘟呶道,王头,这些尸体刺查就免了吧,万一枪尖刺入某具带有瘟疫的尸身,溅了我一脸脓血,栓子我岂不是立马就交待在这里了,那头儿好象有些恼怒,他妈的,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做做样子不会啊,唬弄唬弄不远处大街上四处巡查的九黎游骑营,要是让他们发现我们偷懒,我们就只好吃不了兜着走了,是,是,那兵士闻言,满脸喜色,手中的大枪在空中有力地挥动着,只是其枪尖每次都插在平板车的空白处,苏旷只觉得耳边嗖的一下,一柄长枪闪过,下一会儿,前面传来那兵士头儿的声音,进罢进罢,记住,动作麻利点,快进快出。是,官爷,清尸车开始动了起来,车队刚入内宅,唿的一下,各张清尸车四散开来,这些人通过近些时日的操练,采集尸体已是驾轻就熟。苏旷心中一片悲茫,自忖道,先去母后的寝宫瞧瞧好了,在席子中悄声指挥那两个猥琐负汉行走路线,一路上过花径,穿长廊,因为天夜,苏旷早将身上破席子掀开,七弯八拐间,借着独轮车前风灯的微微光亮,苏旷见到景物依旧,却是凄迷残破,不时有丫环,侍婢衣裳不整地惨死路旁,经过人工绣湖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暴睁双眼,口腔内血肉模糊,瘫卧于湖边一根垂柳上,苏旷止不住又一次流下泪来,伸出手去,轻轻将那老者的双眼抚闭,神思一下子又回到多年前,一个满脸慈祥的老者,正气喘吁吁地跟在一个三四岁的顽童后面,那顽童蹦蹦跳跳,一下子就跑没影了,老者实在跑不动了,扶住一根幽篁,努力平复下胸中气息,费力道,小殿下,小殿下,跑慢点,千万别摔着了,而前面的顽童一脸得意,来啊,快来啊,老头,快来抓我呀。并拣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向着老者旁边的池塘扔去,噗的一下,溅了老者一脸水珠,顿时,顽童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对面的老者丝毫不以为忤,故意大声道,你这个小捣蛋,快点跟爷爷回去,不嘛,不嘛,我还要玩,嗖的一下,顽童又跑没影了。
夕阳西下,花树林中倒映着一条细长的影子,顽童双手扯着老者的耳朵,骑坐在他肩上,走着走着,顽童忽然道,老头小心,要下雨了,老者捏捏其肉肉的小屁股,你这个小傻瓜,天上金晃晃的太阳正温暖地照着我们,怎么会下雨呢,陡然觉得脖颈处一阵热流,伴随着顽童咯咯的笑音,老者先是一愣,转眼间也是畅快地憨笑起来,满脸的皱纹舒展,乐开了花般。
神思变幻中,那小顽童已经五六岁了,正是启蒙上学的年纪,无奈玩心未泯,又是少爷脾性,时常令得给他上课的私塾先生大皱眉头,那位先生是位颇严厉的老学究,有一把三尺长的戒尺,每每顽童上课不认真时,先生就把戒尺拿出来打手板,谁求情也不准,小顽童哇哇大哭下,就在地上打滚,什么人劝慰都不听,每当这时,老者就适时出现了,仿佛变戏法般,变出一把糖果,几块糕点,再不就是木头娃娃来逗弄他,总之使其破泣为笑方止。那时候,顽童已经知道老者是府中的老管家,于是就称他为管家爷爷,后来嫌绕口,就改成管爷爷了,每次喊管爷爷时,老者的脸上都像吃蜜般一样甜。
凄寂的夜里,苏旷的手紧紧地拉着白发老者的袖子,一遍遍哽咽道,管爷爷,管爷爷,您受苦了,旷儿看您来了,看您来了,您还记得吧,我离府北上,准备去西京大考的那个早晨,您扳着手指给我算,今日是五月初八,十二月初八是管爷爷的八十寿辰,西京离我们苏地虽然遥远,但一来一去,七个月时光也够了,到时,旷儿金榜题名归来,正赶上管爷爷过寿,呵呵,谁说的这世间没有福无双至的,那一日的苏府,该有多热闹啊。管爷爷,您说过的话怎么不算数啊,苏旷悲泣道……..,良久,苏旷才收起心绪,继续前行,独轮车越过一道月形拱门,再穿过两条曲径,最后来到一个素雅洁净的庭院之外,望着院门上那慈仪轩三个隶书文字,苏旷的心忍不住强烈抽痛起来,他怎能忘记,母后五十寿诞那天,他亲手为她书写的慈仪轩三个字,他还清楚地记得,当那慈字写完,手中墨笔枯竭,回身欲添墨时,才发现手捧砚台的丫鬟不知什么变成母后,慈祥如海漾深情的目光中蕴满了笑意,轻轻道,我的旷儿长大呐,都比母后高出一个头喽,过两年就该娶媳妇了,给母后说一说,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媳妇呀,自己佯装生气道,母后,看你扯些什么啊,须知孩儿正在凝神写字呢,写字时不能打扰我的,好好好,母后笑道,旷儿说得是,母后错了,等下母后亲自下厨给你做糖醋鲤鱼,你从小最爱吃的这道菜,就当向你赔不是好了,自己呵呵一笑,这还差不多。母后生性淳厚,文静,不喜繁华铺张,那一日,就只有自己,父王母后,再加上几个贴身侍婢,却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其乐融融,宴桌上的母后,不住地给自己夹着夹那,旷儿,这是京城荷其昌糕点坊的桂郁兰蕊糕,是母后比较钟意的一款糕点,来,多吃点,还有这,这八宝金纹鱼,得自苏地有名的洪泾湖,传说,这种湖中特产的金纹鲤鱼天生自有灵性,读书之人吃了的话可是要高中状元的,再过两年就要西京大考了,旷儿给母后中个状元回来让你父王瞧瞧,他老喜欢拿他昔日的探花头街在母后面前吹嘘,旷儿你要是考中状元回来,我看他这张老脸还敢不敢在为娘面前得瑟,父王在一旁拈须微笑,嘿嘿,有什么不敢的,如果旷儿高中状元,我天天在你面前得瑟,要知道旷儿可不只是你老太婆的好儿子,也是孤王的儿子,老太婆,你叫谁老太婆,母后一脸不乐意,好,好,是我说错话了,孤王自罚酒三杯。想到这,苏旷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笑意,可转眼,内心就被巨大的哀伤填充,二十余年,父王母后养我,育我,疼我,爱我,恩深似海,浓浓的血脉温情,已深深渗入骨髓当中,稍一回忆,那种噬心蚀骨的伤痛让苏旷浑身轻颤不已,从独轮车上挣扎坐起来,身子一倾,双膝直接跪于地上,却是丝毫不觉疼痛,那两个负汉见状上前道,公子行动不便,不如由小的们扶您进去,苏旷木然摇摇头,两个膝盖一前一后在地上挪动,来到房门前,用头轻轻一顶,吱呀一声,门霍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