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歇斯底里的喊叫,没有疯狂的发泄,甚至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流露出。
有的只是从木然的脸上不断滚落的热泪。
叶楚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少年,似乎有些不知所错。
一滴、两滴,从眼眶中滚出的泪珠不停地滴落,顺着王安之细长的睫毛上滴下,滴入眼睑中,又顺着两边滚落。
他看上去像是在哭泣,却是微笑着的,看上去没有一点难过。
叶楚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怀中的他的心脏逐渐停止跳动,体温也开始下降。
叶楚拉过他的右臂,将他背在身后,踉跄两步勉强稳住身形,慢慢地向外走去。
被遗落在地上的天狼剑渐渐失去光辉,最后黯淡成了凡铁,就像是死了一样。
叶楚知道,它的确是死了。
他也死了。
王安之用微笑来和叶楚作别,可他又怎么能做到微笑回应?
周岁时候,父母去世。长到十五岁,亲人先生同窗好友邻居,全部被杀。
三个月来认识的有若弟弟一样的人,现在也死了。
“我又是一个人了。”
他身受重伤,连嘴角的血迹都还没有擦,走得一瘸一拐很是辛苦。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似乎随时可能连着背上的人一同倒下。
他突然想起与王安之初见时的场景。
窗外有春光明媚,野花正盛,几缕炊烟袅袅,风吹着流云缓缓走去。
驶向留仙山的马车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抱着把长剑蜷缩在角落,愣愣地看着窗外。
那时候的叶楚觉得自己从没产生过这样的感受。
那个人明明是与十来人一同坐在马车之中,却似乎与其他人之间隔着一道银河。
他的眼神望向窗外,也不是看着窗外的山峰河川野花炊烟,目光落在实处,却不是在看着那里,似乎只是窗外的东西进入他的眼睛而已。
可能是天神特地赋予了或者是剥夺了他什么似的,他和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世间的其它事物都和他无关,他也只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银河将他和世界隔开,他只能默默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叶楚走了过去。
就这样跨过银河。
一个浑身是火的岩石巨人突然出现,又突然地静止不动,就像是一个燃着火焰的石像,抬着步举着手的动作看上去有些滑稽。
叶楚没心情笑,也没心情去感谢再一次出手相助的白发老翁,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向前走着,眼神显得有些呆滞而无神。
这洞窟的进口与流火刃所在之处出人意料地离得很近,从这里往外走,不一会儿就能到洞外。
所以郑仁君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从洞外传进来的些许微光。
就像是在即将被无尽的黑暗深渊吞食的时候看到了一丝光明,身受重伤的他顿时生出无限希望。
明明连幽府都已经被销毁殆尽,待会儿怎么走下悬崖都不知道的郑仁君只因为一道光,就荒谬地产生了希望。
只因为那人的实力,太可怕,可怕到让他产生错觉,只要逃过他就可以活的错觉。
二十丈长的下坡路,走过就是光明。
“只要过了这二十丈,就可以逃出生天!”郑仁君作如是想。
一个五十有余的老人,咳着鲜血扶着墙,拖着身体向外走,步履蹒跚而艰难。
看着让人心生怜悯?
又或是看得让人直呼大快人心?
三丈陡斜的下坡路。
郑仁君看着越来越近的岩洞口,欣喜不已。
洞穴里总有些碎石头,平时看着无妨,但要是对于一个极度虚弱的老人来说,就显得有些危险。
然后危险就这样来临。
郑仁君踩到一块碎石,一下子扭到脚踝,摔倒在地。
这段下坡路很陡。
郑仁君死命抓着地板,却因地势而无法阻止地开始侧滚,带着无数尘土,不少尖利的碎石割破了他的皮肤。一道长长的血痕滚出,延向洞口。
一出洞口就是万丈深渊。
比受伤更可怕的,是死亡。
夕阳西下,一只成年的秃鹫正在空中盘旋。
四个时辰前,它看着一行人攀上险崖,直觉告诉它,它等不到这几个人被摔死的时候,之后它就飞去别处。
四个时辰后,饥肠辘辘的他正准备回巢穴休息。
翻滚着的郑仁君意识到洞口越来越近,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巨。
慌乱中,幽府被毁的他尝试引动天地元气,自然是无功而返。
双手疯狂地到处扑打,却什么也抓不到。
一个半百老人从洞中滚出,带着诸多尘土碎石。
郑仁君终于抓住岩边凸出的一块石子。双手颤抖地抓着,他怕死,他不想死。
手指发酸渐渐失去力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指一根根脱离石头,平日里似乎无所不能的他,显得那样的无能为力。
终究还是像断线风筝,落在洞穴所在崖壁下的山雾缭绕之中。
终究成了山底下令人作呕的一具烂尸,血浆脑浆四溅。
恐惧,不甘,最后到了绝望。
再不想死,也得死了。
企图登凌云振雄风的郑仁君,在死前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八岁练剑,十五岁入剑雨门,三十三岁破境入渊,他以为自己终有一日可以登上云层去俯瞰众生。
却一待就是二十年。
他要有权,能号令门下万千。
他要让剑雨门成为江湖第一帮派。
他要做到秦帝之下万人之上。
二十年雄心壮志,尽数化作山谷中的烟斜雾横。
秃鹫看着他落下的身影,翅膀几振向下飞去,转眼间没入山雾。
秃鹫很是欢喜,它知道,今晚的晚餐有了。
叶楚背着王安之走出山洞,看到了天边的残阳落霞。
洞里有两具尸体紧牵着手,有一具尸体成了灰烬。
有死狗一样的,有的成了一滩血迹,有的被已经成了石像的巨人活活砸死。
有的被背在身上,微笑着。
这么多人,四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四个时辰后就死了。
他将背上的王安之轻轻放下,向洞内看了一眼。
一条陡峭的斜坡直直地向远处深去,深入黑暗之中。
像是一张开着的吃人大口。
真是一张开着的吃人大口。
残阳似火也如血,斜射着的阳光照着的山崖,也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