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混杂,永不停息,如同阿雪的心,坠入深渊,寒冷的深渊。
阿雪缓步踏在雪地上,脚下生出无数鲜花,梅树瞬间生长,绽放在荒凉的雪地中,如同春天到来,万物滋生。顷刻间,天山上已是春光满目。
月落谷,昔日的污秽早已净化得一干二净,雪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梅花花瓣从她四周飞散,遍布了整个月落谷,灵力四溢,族人纷纷感到异样出谷。
浅夏见到了半月不见的族长,如今换了一副模样,或许这才是一妖之主该有的摸样,尊贵,强大。
“恭迎族长!”族人情不自禁地臣服于她所带来力量。
阿雪淡漠地看向那些曾经让她退位的族人,心中莫名哀凉,自始自终,唯有浅夏他们才是这月落谷最清明的人吧。
“一月之约,我提前半月回来了,诸位可还有什么异议?”阿雪冷冷开口,弹指间,梅花怒放。那一刻或许所有人都认为,曾经的阿雪已经死了。所有人都明白这月落谷,这整个天山的灵力从何而来,又有谁敢有异议?
“这灵力足够修炼得道,我族再不必行伤天害理之事,我也希望大家能恪守族规,不侵略他族,残害同类。无论他族曾经对我们做过什么,以怨报怨终究不是良方,潜心修行,莫让仇恨着了道。”
“哼,妇人之仁。我族被其他妖族残害了多少族人。此仇不报,我们哪咽得下只口气?”在赞同声中,那些长老自然是要站出来,长久以来,他们乘机掌握了雪天猫族的势力,如今拱手相让本就是让他们生气,如今还要限制他们的活动,更是生气。
风雪肆虐起来,阿雪的声音隐没于风雪之中:“你连我都打不过,谈什么报仇?他族侵犯亦是为了生存,就像当初你们残害人类,弱肉强食,生存之道,这不是你们的借口吗?那么有何仇可报?如今我们足够强大,能保护自己,妖界能共同繁荣,为什么要复仇?这力量是用来守护的,而不是伤害。”
“大话连篇,你难道还想做妖王不成?”
“我没有兴趣,但我不允许你带着复仇的年想留在月落谷,也不允许你踏入魔族之地。”阿雪冷冷离去。
原本嚣张的长老也只好握拳俯身,她不仅仅是雪天猫族的族长了,亦是狐魔魔王,而他真的老了.....
阿雪转身重重叹了口气,真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乖乖听话......她很不喜欢。
如今阿雪满身的戾气再不便去天宫,还得牢烦嫦娥借采药之名将阿妍送回天山。嫦娥义不容辞,而她更想看到的是阿雪如今是否安然无恙。
“我仿佛看到了万年前的景象,”嫦娥立于天山之顶,笑道:“如今妖魔共同繁荣再好不过了,可你呢?阿雪,你的气息似乎变弱了。”
不知是否因为身柳清妍上流着天族血脉的缘故,小小可爱的模样下却有五六十年的修为,同样是不输给阿雪的奇才。
阿雪抱着柳清妍,她的面容有些苍白:“我也不知道,既然时间过得快了,那我就和阿妍在这天山安度余生算了。”
“娘亲,这些梅花好漂亮啊!”柳清妍踏在雪地上,在梅花花瓣间穿行,转眼五十年。
这五十年中,阿雪征战魔族,平定了魔族的战火,平定了妖族的侵犯。而嫦娥在广寒宫中种了一棵红梅,透过梅花的她能看到阿雪,听到她的声音,这是她燃放的生命,美艳无比。
可终究。
他依旧出现在了这片旧土上。五十年间,兰泽息依旧会在大雪纷飞的那天来到来到天山,来到他们相遇之处。可他永远不会踏入月落谷,没有去他们曾经住过的山洞。
他见证了这五十年来妖魔两界的变化,见证了她曾经对他的诺言的一一践行。雪天猫族一步步走向繁荣,不再行伤天害理之事,天山那一处乌烟瘴气早已消除,她践诺了,可自己呢?自己却食言了,五十年间再未与她相见,无颜相见。
阿雪时时远望他在雪地驻足停留,痴笑无声,她有时很想抚平他眉间的沉痛,可终究没有走上前。如今她不人不鬼,迷仙引吞噬着她的残魄,原本明亮的双眼自打魔化后渐渐黯淡无光,那银发如同枯草,落了一把又一把。她成日躲在山洞,唯有柳清妍与她作伴,月落谷也交给了哪位见到自己就会心疼落泪的浅夏。
.......
魔族赤蛇平定五十年异变,侵略狐魔族,阿雪亲装上阵,一一击败,护卫安宁。
可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赤蛇族竟有胆子偷袭了独自前来天山的兰泽息,命悬一线的他被阿雪所救。
再次相见,他依旧是当初的摸样,可她再也不是当年的小雪猫,不再那般天真可笑。她身着铁甲银盔,清冷肃杀,眉间戾气颇重。
“阿雪......”即便容颜大改,他依旧第一时间认出了她,不久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冰冷的山洞中没有任何气息,他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再次醒来四下却安静无比。他是天子,这些伤痛不就便能愈合,兰泽息认得这,这是当年与阿雪朝夕相伴的地方。脑海中浮现先前的画面。
阿雪.....你变了好多,可无论如何,终究是我的错。
身后突然响起了声响,他以为是阿雪,猛地回头,却见一银发的少女,小小年纪便有百年修为。兰泽息有些失落,他竟分辨不出她的脚步声了,岁月夺走了太多东西。
“你醒了?太好了!”柳清妍抱着几颗野果跑到他身边,“娘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兰泽息一愣:“娘亲?”
“娘亲是雪天猫族最美的银毛雪猫,娘亲还是不仅是族长还是狐魔魔王。”
“你叫什么名字.......”兰泽息颓然。
“柳清妍,嫦娥姐姐取的名字,嫦娥姐姐说我父亲是太阳,娘亲的太阳,可我没见过父亲。”
兰泽息苦笑,他在那孩子身上感受到的熟悉气息竟是血脉的气息。她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这么倔强......对他只字不提,她当真深深恨着他?
他靠着石壁渐渐滑下,手指碰到冰凉的石壁,似乎刻着字,他仔细看了看,却震惊地坐在了地上.....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是他负了她,漫长岁月,负了她的年华......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啊,那是娘亲最喜欢的诗句,娘亲经常说即使欢乐短暂,但也足以她珍藏一生一世,即便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及,她也不曾后悔。”柳清妍见他摩挲着那两行诗句,便忍不住说道。
“是吗......”兰泽息轻声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四下寂静无比,当兰泽息鼓起勇气看下去时,仿佛一切没了回旋的余地。
“阿雪......她在哪里?”
千言万语咽在口中,他不知该说什么,那么瞬间他只想见她,只有见到了,他才能告诉她他的心意——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她。
“来不及了......娘亲那日斩杀了赤蛇少长子,如今赤蛇魔王对雪天猫族宣战,天族也因帝君消失在天山为由,借此机会剿灭雪天猫族,娘亲已经上战场了,这个结界我破不了,我也相信娘亲能赢。”她颤抖着声音说道,目光却是坚定的。
外面的雷鸣不绝,却没有倾盆大雨,沉闷的乌云让人隐隐不安。兰泽息心中一惊。
不知阿雪下了何种结界兰泽息也无法破解,心中焦虑不安。
而此刻阿雪这边。
“妖女,帝君此刻身在何处?”帝后董若水亲自带兵前来,“莫非你伤了他?给我拿下她。”
“妖女,你统领狐魔猫妖,自诩为王,残害我赤蛇一族,你好大胆子!”赤蛇族长一脸苍老怒发冲冠的模样。
阿雪不冷不热地回答:“我只是将你孩子打跑了,至于他怎么死的我不知道。身为魔族,联合天族残害同门,你也好意思?”
“不过天族也愿意与魔族勾结?”
董若水冷哼:“只要能将你这个妖孽拿下,就算联手又如何?”
“哼,重伤兰泽息的是赤蛇,你这么帮着赤蛇不觉得可笑吗?”阿雪笑了笑。
“你这么说谁会相信你,毕竟这是天山啊。”董若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阿雪愣到,随即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她终于明白了兰泽息为什么会重伤在此,为什么赤蛇恰巧在此,原来这都是圈套,原来只是一场狼狈为奸的勾当。
“我不管你们信不信,今日休想踏进我月落谷一步。”阿雪亮出银镰,目光迥然如同星火。
赤蛇之王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他听说过传说中那位一统妖魔两界的上神。银发银镰,冷肃的模样如同死神,眼前这位虽只统治了两族,为什么如同那上古传说中的战神如此相像?
他摇了摇头,已经痛失爱子,又有天族相助,他岂能临阵脱逃?
双袖一挥,号令众多将士:“杀!”
阿雪见密密麻麻的军队迎面而来,她遥望天山遥望月落,遥望远在另一个世界的魔界,她有太多牵挂有太多执念,有太多想保护的人,有大爱大恨的人,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此战她没有战友,漫漫长路,寒冷的深渊,她仅是自己一人走来。她累了,此战她必败无疑了吧。
即便如此,她在天山设下了最强的结界,她幽禁了那些想要同他一起来的战士,唯有战士终结她才会撤去结界。无谓的杀戮,她一人就足够了。
阿雪如同鬼魅,绕过了围剿而来的天兵魔族,一路仅凭一把银镰,斩杀了一路的敌人。鲜血四溅,纷纷倒地,她讨厌杀戮,可终究手上沾满了鲜血。她为之疯狂,唯有牺牲一方才能换取另一方和平吗?为什么六界不能和平共处?这个充满恶念的世界....谁快来解救它....我无能为力......
他终究不愿开口向兰泽息求取她族的和平,她没脸见他,也不愿见他,她说过她会给他看到月落谷和这个天下和平共处的那面,可她再也没有能力去实现这个艰难的梦了。
曾经兰泽息救自己时遗留在她体内的天火,她以妖力催动,在赤魔之王与董若水声旁燃烧自身为代价,引燃了整个赤蛇族与天兵。
那一战,赤蛇族全灭,天族重伤,天火究竟是天宫仙界的火,仅仅是重伤了天宫之人。大火连绵不息,如同阿雪哭泣的灵魂背负着罪孽,在大火中渐渐湮灭.....
兰泽息破除了那渐渐脆弱的结界,他不知为何天山下熊熊大燃烧时封印会变脆弱,而雪天猫全族人倾谷而出,所有人仰天痛苦,这五十年来他们对族长的付出历历在目,怎不叫人潸然泪下?
大火未伤天山的一草一木,直到三天后才停息。
神识消亡,红色的烈焰中阿雪看到了千万子民的泪水,她笑了。她本是这世界上最可怜之人,能有如此多美好的记忆与族人的爱戴已是上天的垂怜,她无悔了,只是.....
她看向远处赶来的身影,最后一面了....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了,好远好远。她想看清,想记住,可是她太困了,眼在也睁不开了,好不舍......好不舍......原来自己连死在他怀里的资格都没有。
顷刻,梅花凋零,败花腐落,枯木再不能回春。徒留漫天白雪中一人长跪不起。那曾经傲世的天子,曾对一场战争屈膝,失声痛哭......
失了迷仙引,可狐魔与雪天猫族换来了永久的和平,那是一个人用生命换来的,兰泽息用挚爱换来的。只要两族从善,天族再不干涉两族,妖魔两界永远记得那位族长,可仙界对此无人问津。
曾有人想,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想必那位叫阿雪的女子是最接近神的人。
........
广寒宫,梅花纷纷飞落,如同一场永无止尽的大雪,纷纷扬扬。
嫦娥伸手托住那枯萎飘落的花瓣,良久道:
“说到底,这世间最深的执念,莫过于恨,莫过于爱啊。”
可那凌冽的寒风中,无人回应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