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再次启动时,梅晓喻远远地望见高空中飘动着几片薄云,在晴朗的天空下显得苍白而软弱。她的眼前浮现出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一颗剔透的泪滴,顺着面颊滑落进灰布外套上,在胸前堙出一个圆点。那是她远离家乡的父亲送她进医学院读书返回火车站台上,看着她雨泪涟涟,不舍父母时的情景。她渴望回到家中,在父母的羽翼下,感受一种自由自在的满足。她的父母绝不可能想到她在千里之外,如此受他人操控,如此身心疲惫,倘若父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她流着眼泪,发现坐在身旁的陆安宏属下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她连忙擦干眼泪,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农田。
和刚才的别墅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这一站到达一个破落到极点的农家。这家唯一的男丁,早早地站在院门前迎候他们,周围站着六个高高低低、破衣邋遢的孩子,似乎等了许久,最小的孩子已经倦怠地靠在男人满是补丁的腿上。这一家是在前一天被选中的,得知他家寒酸且残破的屋舍,将带来一笔可观收入,一家人欢呼雀跃声快要顶破房顶的瓦片。
汽车刚刚停稳,便被围在当中。陆安宏一行像欧洲来的视察团,被簇拥着走下车,迎进小院里。陆安宏话说得很是直接,完全是命令的口吻,要求这一家人把码放得齐整的草垛推倒,把贴得展展的对联四零五落地扯开,把叠得四方四正的被褥乱堆在床上,让诚惶诚恐的老太太躺进被窝里。总之,除了西面一间房屋例外,其他地方都在陆安宏的指挥下,搞得乱七八糟。六个孩子傻呆呆地瞅着,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安宏冲着这家男人一挥手:“这部电影不需要群众演员,你领着孩子躲出去,不能在家里待。这里只是一个场景,电影就拍完了,你们再回来。”他看着那男人率领孩子们走出小院,又对躺着的老太太说:“电影里,你是这位女主人公的妈妈,”他伸手指指梅晓喻,接着讲所谓的电影场景:“现在是病人,在床上养病,没有台词。一会儿,你女儿领着女婿来,你躺着不动,也不能和他俩说话。等我和另外两个演员背着你上车,坐车跑一段,你的戏就演完了,等着收劳务费吧。”
陆安宏真能瞎喷,竟然捏造出一部电影,使得老太太真以为演电影,他自己装成导演,给老太太讲戏。老太太听得极其认真,唯恐遗漏掉导演的每一个词。梅晓喻暗自好笑,可话说回来,这一场场、一幕幕不也是陆安宏导演的?她是主角,虽是被迫,戏倒演得真实。
陆安宏继续向老太太说戏:“我是你的表弟,一个有钱的表弟,听说你病重,领着人送你去医院。你要很顺从的样子,要演成真病人,将要死的病人,蔫头耷脑,记住了吗?”那老太太仔细听完,不住地点头。
陆安宏自觉交代清楚了,转回身,叫上梅晓喻,来到西边房间里,说:“您和于显龙在老太太房里,时间不要太长,稍微说几句,就来到这间房里,只管唠情话。我会在最合适的时间来接老太太,也接你们二人去公司的别墅。您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梅晓喻摇摇头。他又说:“您现在可以开启手机,和于显龙通电话了,让他来这里,口气语调您自己拿捏。好了,我该走开了,此事成败的关键在您,我和我的老板期待您的成功表演。”他说着,走出去。才半分钟,他的一位下属将她的小包和手提袋送进来,放在书桌上。
从包里取出手机,梅晓喻思忖片刻,开机,拨通电话。听到于显龙急切的声音,她的泪水险险淌出来。他没有走,还在这座城市里,还在医院里。她拼命镇定住情绪,克制住自己波澜的心情,尽最大可能用最沉静的语气和他讲话。她晓得于显龙没有对现实情状产生怀疑,自己通话时也无甚破绽可寻。她缓缓地在书桌前的木凳上坐下,久久地凝望着窗棂上的那层白纸,直到电话再次响起,她知道于显龙就要到了,她该在路口迎接他。
再次见到他,他那高大的身子显得有些佝偻,憔悴的脸上中饱含惊喜,她心里酸酸的痛,拌合着深深的期盼。她的靠山来了,能为她遮风挡雨,排除一切忧扰。她压根没有想到他会哭,他那样的坚强的人,所落下的泪,不代表懦弱,而是思念的眼泪,流给她的。她如何再抑得住泪水,这两天的辛酸混在泪水里,尽情往下流。
在那个今天上午才指给梅晓喻的家里,装病的傻老太太当真认为拍电影,梅晓喻和于显龙走进来,她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自己的失误,破坏了镜头里完好的一幕。梅晓喻也担心演戏的老太太万一出个差错,只三言两语,赶快起身。这位老太太声色全无的表演,足以让于显龙确信梅晓喻的母亲病重到何种程度,以至于和梅晓喻独处西屋的第一件事,便是掏钱给梅晓喻,为她母亲看病。
钱的诱惑,梅晓喻无法抗拒,如同被魔鬼缠身的嗜血者面对新鲜的血液一样。看见钱,她的眼睛发出亮亮的光,心里却忐忑难安。她配合有其他企图的骗子为自己骗钱,善良的于显龙因为她的谎言甘愿付出金钱。他越这样,她越有太多的负疚感。
她对他是有情意的,其中当然包含金钱的因素,也包含他对她的吸引,他给予她的安全感,他带给她的快乐。她可以接受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亲吻得如何疯狂她都愿意配合。再深入些,她本来没有打算。相处的时间太短,她虽沉迷于他的外貌,他的性格,可对他还有许多陌生的地方,尚无法全盘接受,却也没想过怎样拒绝。
两个人的热吻一直持续到床上,彼此的生理欲望都无限膨胀着。起初,梅晓喻还抵挡着于显龙不安分的手,强压着心里的矛盾。渐渐地,她愈发觉得都亲昵成这样了,最后一道门槛迟早要迈过,再抬头看看于显龙放在书桌上的钱,似乎只有通过行动填平心理的亏欠,才可以心安。更关键的是,****像冲闸而出的狂流,冲撞着她的身心,她已不能自持。她不管不顾,大胆地闯入惊涛之中,迎着骇浪而上。
她好像完全忘记了男友樊峻,那个可怜的没有长大的男孩。他和她相识于校园的花田月下,携手揽腕,度过了一个个美好宁静的傍晚。两人郎才女貌,是同学中竞相追捧的典范。樊峻先毕业,来到这座城市,欺哄她说,这里生活优越,工资也高。她追随而来,却找不到工作。正规医院里一般没有针灸科,即使有,也是人满为患,谁愿意将患者交给一个刚毕业没有任何经验的黄毛丫头做实验,就算是小诊所,看看她捉针的姿势,都会找出一千个理由支走她。樊峻上下打听,左右探问,才通过单位一个年轻同事的妻子,好歹总算在市医院为她谋得一份护士的差事,还是合同的。她从打针、喂药开始学起,经过这一年才有些顺手。樊峻为她也是费尽心机,使尽全部力气,她发自内心地爱着他,把一颗心捧给他,除了经济上的问题,她对他没有不满意,和他亲近,她允许他接触她的身体,但不可逾越雷池一步。
可是,在这相距城市数百里之遥的偏僻山村的破屋里,她却躺进一个认识只有三天,年长她二十岁的老男人怀里,想起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她了,从这张木板拼成的旧床上走下,她再没资格与深爱她的男友有任何往来了,连回到居住一年的合租屋的勇气都不会有,更不知道与玲玲从何说起她失踪后的情况。
她没有意识到时间过去多久,听到汽车鸣笛和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立刻明白陆安宏正在实施另一项计划。陆安宏那边掐着钟点,背起老太太,站在干草堆旁,等待梅晓喻这边的响动。梅晓喻出门时,没有忘记书桌上的钱,她必须揣走,没有道理便宜这家人,钱是给她的。她和于显龙先后出现在门外,正如陆安宏算计的,恰好照面,彷如很偶然的一样。
陆安宏在梅晓喻身旁重又见到于显龙,他内心充满了会见大人物的局促,好在他更主动些。他假作长辈,居高临下地表达了他的欢迎,并得体地邀请他俩去他那里。戏份十足,完全演给于显龙,于显龙没有也难有半点体察。
装病的老太太趴伏在同来的小伙子背上,耷拉着脑袋,注意力全集中在这精彩的一幕,心里叫绝,却没有发现摄影机。她被放在丰田霸道的宽大座椅上,连声向陆安宏发问:“导演,咋没看到摄像的机器?”陆安宏被问得不耐烦,胡乱回答她:“现在哪有人扛着摄影机满到处跑,都用针孔摄影机,你当然看不见了。”老太太被拉到别墅前,又被送回家,直到走进家门还在想,针孔摄影机一定是最先进的,到底在谁的身上,哪一个是摄影师呢!
陆安宏忙活了这许多天,累得发晕,他把梅晓喻和于显龙送到,走出别墅,径直坐上奔驰轿车,他要进城向老板汇报情况。本想在车里眯一觉,不想小白边驾驶,边讲述跟踪于显龙的过程,不断提到奖励问题。下车时,他一边掏钱给小白,一边数落:“你那点出息,也只能开开车,为这么点小钱,看你一路的叨唠。就这点钱吗?给给给。”他砰地关掉车门,头也不回地朝胡梁栋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