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挽悦一脸平静地跪在采宜殿大门口,目光聚焦于膝盖前方几步的一块青石砖上。
冰冷的石砖刺激着她的双膝,一层单薄的棉布根本不能抵挡从地底传来的凉气。
好在现在是夏天,今天又格外闷热,不然我这宝贵的膝盖……她讽刺一笑,抬头一望阴沉的天空。
厚重的云彩如同层层叠叠的棉团,好像要把天空填满,使得周围的热气一刻不停地在膨胀、膨胀,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
进出采宜殿和路过的宫女太监只是向她投来短暂的一瞥,短暂得连眸光中的含义都来不及看清。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挽悦累极了,决定凝固住思考,放空大脑,静静地跪着,宛若一尊神圣的雕像。
整个在夏日都是冷漠的宫城好像只剩下挽悦一人,整个天地也好像只剩她一人。她挺直着腰板,似乎不是被一个小小的昭仪以莫须有的罪名罚跪在异国皇宫,而是平静地立在佛祖面前,虔诚地与上苍交换着思绪。
起风了呢。当一阵阵疾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才回归人间,淡然一笑。
刚才段纯好像出来对她说了几句什么,挽悦不屑细听,她顿觉无趣,回到了殿内。
如此陷害手段竟然两次使用,一点新意都没有,自己竟然两次上当。杨挽悦心中有着深深的无耐。果然是呢,没有了权力和地位,在如此小儿科的手段面前都必须乖乖认怂。
风刮完了,雨随之而来。狂风暴雨如配合默契的搭档,毫无保留地捶在大地上。
酉时好像快到了,挽悦隔着尚未变得厚重的雨帘,远远望见院中央日晷显示的时刻。
傍晚已近。而自己须得跪到接近黎明。
这场雨来的气势汹汹,不一会儿,挽悦的身影已经快要和整个雨幕结合成一体。但她依旧笔直地站着,从远处看去,好像这场雨只是个普通的背景,对她毫无影响。
只是近看,她的一头乌发全部湿透,衣衫也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少女美好的身形。不过,厚重的雨帘早已将她遮挡住。
天色昏暗,分不清今夕何夕。雨声似乎掩盖了所有的声响,似乎所有人都找到了避雨的场所,不见踪影。
除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也毫无顾忌地伫立在雨中,站在采宜殿外宫道的不远处。
他目色模糊地望着十几步远的瘦小身影,身上陈旧的太监服饰也紧贴在身上,显露出瘦削但却宽大的肩膀。
不知为何,他竟然能从背影分辨出这个小宫女是谁。
“她,怎么了?”他站了一会儿,直到发现那道身影被暴雨打得摇摇欲坠。
他入宫以来被分配在杂事局,刚刚去西北方向的膳食堂修理并打扫完灶台,脸上、身上全沾满了煤灰。不过好在这场雨冲刷了他的所有污浊。
君铎迈着疲惫的步伐走上前去,站在了杨挽悦的面前。
她被雨水冲刷得已经睁不开眼,发丝紧紧贴在脸上,更映衬出脸颊的苍白。
听到有脚步声,她费力睁大双眸,略显意外地看到面前低头凝望着她的高大身影。自己在他面前竟然如此矮小。
上次见到他时他脸上还有一层污泥,在雨水的冲刷下,他精致的五官彻底显露,皮肤也略显苍白,本质上是个面容稍有些青涩的青年。
但是,可以探入人心底的墨瞳直直地盯着挽悦倾城而又有些稚嫩的面庞,他鼻梁坚挺,薄唇紧紧抿住,不让疯狂的雨点流入口中。
两人的脸上都在不停地流淌着雨水,四目相对,他下颌冰冷的线条上隐隐露出一丝柔和。
最终,挽悦仰头轻笑,先开了口:“是你啊。”
“嗯。”他蹲下身来,离她半步远,低声回应。
“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挽悦这次平视着君铎,轻声问。她闪烁着光芒的双眸睁大,细长的睫毛被雨点打得颤动。
“戌时刚到。”他突然面色有些发热,移开目光。
“跪了快两个时辰啊,”挽悦轻轻一叹,“要跪六个时辰呢。”
“你被罚了?”低沉的嗓音响起。
“今天刚分配宫室,我就被罚了,跪完以后还得去杂事局报道,”眸光依然璀璨,只是有些茫然,“听说杂事局很苦,干最累的活儿,还没有月银。”前面说的有些委屈,最后半句才有些沉重。
他嘴角忍不住一弯,专注地望着她脸上调皮的雨水肆意流淌。雨声中,他清晰地分辨出她的不同语调。
“别跪了,一时半会停不了。”他说。
正好说入内心,挽悦心思一转,突然无畏地想要撑地起来。但是毫无知觉的两条腿根本支撑不了她的重量,如同折了翼的燕子,快速地向地上倒去。
他立刻站起来,伸手扶住她,右手臂环住她的身体,使她整个人就如同倚在他的怀中似的。
“我只是报答你。”他一脸冷漠,极力掩饰心中的不自在。
她笑:“嗯,知道。”但也谢谢你。这个臂膀很安全,也很温暖。
笑容特别灿烂,好像不是处在这么糟糕的环境中。
“你能扶着我走过去吗?”挽悦抬头望向冰冷的面庞,认真地问。她的腿已经彻底僵硬,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这滋味就如同身体被切了一半的感觉那般难受。
他把脸转向一边,待挽悦费力站稳后松手,然后在少女殷切的注视中缓缓蹲下。
“上来。”冷漠的语调经过雨点的打击传入挽悦耳中。腿在雨中跪了这么久,估计连站着都很费劲。
她璀璨的眸中划过意外,看向君铎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小小的感动——没想到自己意外的举动竟然获得这么大的回报,竟然得到了长久以来在异国皇宫缺失的温暖。
她小心地向前挪了一点,但是又再次倒下。这次,他背着身却也精准地将她捞到了自己的背上。
挽悦双臂环住他的脖子,目中再次出现了茫然,但与之前不同。他双手从后面稳稳地勾住她的一双腿,然后稳稳起身。
暴雨依旧击打着万物,也击打着快要融为一体的两道身影。一同接受着风雨的洗礼。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她突然有些愉悦,语调中也带了轻快。
“他们叫我小三子。十六。”背上的她很轻,冰凉的身躯轻轻覆盖在自己的背上,挡住一部分豆大的雨点,但却比自己瘦削好多。
“为什么要叫小三子?”她奇怪。
“在家排行第三,一个小太监知道后给起的。”说的极为随意。
她突然有些想笑,身体微微颤动,背着她的君铎感受到了,觉得很是疑惑。
“你比我大,我叫你三哥吧。”她突然特别珍惜这个宽阔的肩膀,内心也突然特别渴望亲情。
挽悦紧了紧胳膊,附在他耳边说。温热的气息不经意喷在他脸上,使敏感的脸颊又有些发热。
“嗯。”他想问她的名字。
她微微抬起头,望向早已模糊的远方,任凭雨水流入发白的樱唇:“我叫挽悦,挽留的挽,心悦的悦。我比你小三岁呢。”
“嗯。”他再次低声回复,默默思考着。背上的柔软身躯好像回温了,渐渐散发出温热的气息。
挽悦。他嘴唇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