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春雨潇潇初会面
1978年4月29日，星期六。农历三月二十三。
由于第二天30号是星期天，接着是五一国际劳动节放假一天，可以连着休息两天，周六下午部队提前结束训练，全村大扫除。
8班的战士们扫完大街和所住的院子，又挑来净水泼洒一遍，细腻的黄土地显得更加整洁干净。
冯春雨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个姑娘进了院。
姑娘大约一米六多一点，但是身材不错，细腰长腿长得很匀称。十七八岁年纪，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透着绷不住的青春气息。满头长发在脑后用一条花手绢扎成马尾。左肩背一个军用挎包，挎包带上栓了一对粉红色的绒线球，一走路一对绒球蹦蹦跳跳。上身穿一件红白相间的格子衬衣，下穿蓝裤子，脚穿一双高跟浅口皮鞋。在农村穿皮鞋的很少，一双皮鞋把人衬得更加精神。
姑娘看了一眼洗衣服的冯春雨，什么也没有说，挑帘子进了堂屋。
冯春雨猜想这是房东家姑娘，正想礼貌一下，见人家没有那个意思，仍然低头洗衣服。
苟春海右手拿着人造革军用腰带，一下一下打着左手手掌进了院子。从去年开始，部队的军用腰带由帆布改为人造革，扎在腰间格外精神，苟副连长除了吃饭睡觉整天腰带不离身，不是扎在腰里，就是拿在手上。
“小冯，洗衣服呢！”苟春海和低头洗衣的冯春雨打招呼。
“副连长好。”冯春雨礼貌地问好。
“那是我的鞋吧，不是告诉你我自己来吗，以后不经我允许不许动我的任何东西。”苟春海看似埋怨，话语中透着感激。
姑娘从屋里出来打招呼：“春海哥。”
“潇潇回家过五一了。”苟春海热情的招呼。冯春雨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就是房东家姑娘同潇潇。
苟春海给两人互相介绍。
同潇潇说：“小冯同志，你洗衣服的方法不太对。我教给你：先衣领，后衣袖，然后前襟再背后。按照这个方法洗不容易遗漏。”
冯春雨点点头。
“另外，拧衣服的时候不要太用力，晾衣服时要仔细抻一抻，以免晾干后起皱褶。”
“谢谢你，潇潇。”
苟春海接口道：“潇潇，你落后了。人家赶上好时候了，今年夏装全部是的确良，又结实，又漂亮，还不起皱。”
潇潇问：“挎包换没换？”
苟春海笑了：“怎么了，我送你的挎包不好？”
冯春雨想，苟副连长的军民关系搞的真不赖。
同潇潇进屋，过了一会儿，房东出来招呼苟春海进来。冯春雨按照潇潇的方法把衣服晾上，拿上脸盆回了屋。
苟春海进来问：“小冯，你的语文可以，数理化怎样？”
“行吧，学过的基本都掌握。”
“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帮潇潇补补功课。”
“不好吧，连长，我俩都是高中生，再说人家还是个女的。”
苟春海笑了：“年纪轻轻还很封建，是叫你去补课，不是叫你谈恋爱。”
冯春雨赶紧解释：“主要是我这人一见女的就怵。”
苟春海严肃道：“胡说，你要是当老师就不教女生了。我们是军人，应该大大方方的去搞军民关系。对男女关系不能正确处理就不是真正的军人。”最后这句话像是说给冯春雨，又像是自言自语。
冯春雨带着任务踏进堂屋门。炕桌上摆了一盘糖果，一杯茶水。
潇潇说妈你该忙啥就忙啥，我们两个复习功课。房东答应一声就到院里做针线活去了。
潇潇说：“谢谢你小冯同志，占用你的休息时间。”
冯春雨说：“潇潇同志你别客气，我这是连长布置的任务。”
“苟连长是个好人，前年当新兵排长就住在我家。就是家里……”
冯春雨用疑问的眼光打量着同潇潇。潇潇摆摆手说：“算了，别在背地里说别人了，咱们说学习吧。”
潇潇拉过挎包，掏出一张数学题说：“这道题我怎么也解不开，你帮着看看。”
冯春雨一看，正是前几天自己做过的一道代数题。他向潇潇简单提示下解题思路：“这道题很迷惑人，解题需要26步，最后结果是0。需要注意的是第十三步不要急于去套平方差公式，要到第16步再用。”潇潇照着去做，果然解开了。
潇潇又问：“二元一次方程求根公式有什么记忆诀窍吗？”
冯春雨摇摇头：“只有死记‘负B正负根号下B平方减4AC总除2A’，除此以外没有什么联想记忆法。”
解决了数学，潇潇又问：“物理方面我最怵电学，公式太多记不住。像‘异步电动机三相三十六槽四极单层交叉式绕组展开图’我永远都画不对。”
冯春雨笑了：“电学公式最主要的还是欧姆定律：在同一电路中，通过某段导体的电流跟这段导体两端的电压成正比，跟这段导体的电阻成反比。你只要记住‘I等于R分子U’，其他可以推出来，比如：U=IR、R=U/I。这样，电压、电阻、电流的计算都不成问题了。至于那个展开图，你也不要画了，高考不会考你那个的。”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化学方程式配平等数理化问题，潇潇把茶杯递给冯春雨：“休息一下吧。你可真不简单，要是参加高考准比我强。”
冯春雨喝了一口茶：“你别说了，我是去年的落榜生，本没有资格和你讨论学习，但愿没有误导你。”
“我听我爸说，去年高考出的题目难度太大，中央批评了教育部门，今年可能会减低难度。你要是不当兵，说不定今年就考上了。”
“那哪行，我是体检合格后参加考试的，说好的考上了上学，考不上当兵，咋能食言了。”
同潇潇点点头，如有所思：“是呀，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呢。”
冯春雨喝了口水，问道：“你觉得我们副连长咋样？”
“什么咋样？”
“为人处世，工作能力，文化水平，个人魅力。”
同潇潇盯着冯春雨看，看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开口道：“你认为呢？”
没等冯春雨回答，她自问自答道：“虽然背后议论人不好，但是既然你问到这里了，我给你说说我的看法。春海哥是一个很能自律的人，虽然高中没有读完，但是通过自己这几年的努力，水平并不低于高中毕业。他和我爹都喜欢文学，两人很能谈得来。我爹教了半辈子学生，看人挺准的。你能跟我春海哥当兵，算你有福气。”同潇潇的眼睛里充满了向往。冯春雨感到她说话的神态像是在说自己的亲人，心里头有个异样的东西动了一下。
同潇潇看他不说话，又说：“我在学校担任团干部，对于你们男生的事情多少了解一些，知道你现在想什么，索性告诉你一点吧，省得你吃不下睡不好。”冯春雨脸一红，仿佛被人看穿了心底的小秘密。
“前年，春雨哥刚提排长，行政23级干部，四个兜，黑皮鞋，威武，潇洒，漂亮，很吸引人。住到我家以后，人勤快又能说会道，很快讨得我妈喜欢。当时我16岁，还没有上高中，虽然每天在家里吃住，但是并不知道我妈的心思。有一天，我爹从学校回来，在饭桌上说起春雨哥的事，我爹说，这孩子心里苦呀，10岁时母亲去世。上高一时他爹病重，逼他结婚冲喜，给苟家留下根苗，无奈之下退了学和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山里女子结婚。以后，我家要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待他，尽力给他些温暖。”
潇潇说：“当时我也奇怪：我爹怎么知道这么详细？原来，我妈想招春海哥当上门女婿。我爹知道后，不动声色的邀请春海哥到他学校谈论文学，一点一点套出来的，你看我爹多么老奸巨猾。”
冯春雨对潇潇的话感到吃惊，潇潇说：“没事，我和我爹不是父女，是朋友。说他老奸巨猾是夸他。”
冯春雨听了潇潇的一番话，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既有对苟春海身世的同情，对他为人的敬佩；又有对同潇潇家庭环境的羡慕，羡慕人家的青春、富足、坦荡。同时，对自己暗暗地恨起来，恨自己心胸不够开阔，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多多少少有点卑鄙。暗下决心，努力提高自身修养和生活本领，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第二天上午，同校长回家了。
房东一家欢天喜地的准备过五一。特意邀请了苟春海。苟春海掏出五块钱，交待冯春雨到芝川街买东西，说是中午带他去见同校长。
冯春雨花两块三买了一只烧鸡，花一块两毛八买了两瓶格瓦斯，花八毛钱买了四只猪蹄，剩下的钱买了一包花生米和一些卤菜。想到自己也要去，又自己花六毛钱买了一包“西岳”牌香烟。
房东一家准备的午餐简单丰盛——羊肉饸饹。
女主人在厨房里准备饸饹，潇潇跑前跑后忙活，同校长和苟春海、冯春雨坐在堂屋聊天。
同校长叫同子川，原名叫同芝川，后来在渭南地区师范上学时自己改成了子川。今年40岁出头，穿一身蓝布中山装，戴着眼镜。干了半辈子教育，做了半辈子语文教师，见了喜欢语文的人格外喜欢。他先询问苟春海的近况和家里的情况，苟春海支支吾吾没怎么说，倒是介绍了很多冯春雨的情况。
同子川听说冯春雨也喜欢文学，还会写诗，顿时来了兴致，让冯春雨拿自己的作品来看，冯春雨说没有什么作品，上学期间写了一些东西，陆续发表过几篇，但没有保存。
苟春海问：“上次去司马庙你说要写诗的，还没有写出来？”
冯春雨说：“倒是写了，就是不太满意，还正在修改。”
同子川询问道：“可不可以先拿出来让大家看看？”
冯春雨见校长这么说，倒不好意思了。他从兜里掏出诗稿，正好潇潇端菜进来，一把拿过来说：“我先看看。”接着大声朗诵起来：
渭塬春
芝水河畔三月天，
夕阳斜照破炊烟。
麦海舒腰系玉带，
杨柳颔首戴绿冠。
童拢鸡鸭姑汲水，
叟抱柴火婆擀面。
寻常人家满富贵，
丰衣足食赛神仙。
谒司马祠
心如铁，
身遭酷刑志不灭，
秉笔直书著《史记》，
立直行正身不斜。
意如钢，
虽遭厄运志更昂，
廉明家风励后辈，
高山仰止济世长。
临韩城，
芝川烟雨谒生平，
司马坡前拜汉墟，
胸中点起百万兵。
潇潇念完，冯春雨不好意思的说：“苟连长，说好写出来先给你看的，只是一直在修改。”
苟春海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同校长也不是外人。我觉得写得还行吧？”他不是在发表个人意见，而是在询问同校长。
同校长沉吟一下说：“总体感觉还不错，七律的景物描写还行，长短句的抒情好像还可以再锤炼，是吧小冯？”
冯春雨赶紧站起来说道：“您说的是同校长，我也觉得欠点什么，所以一直没有拿给连长看，可能是我对司马迁这个人了解的还不够。景物描写也肤浅的很。”
同校长笑了，对苟春海说：“你看这娃谦虚得很，以后还要进步呢。”又转过头来对冯春雨：“韵脚不错，看来你对十三道大辙运用的还熟练。”
冯春雨谦虚的摆摆手：“哪里哪里，同校长夸奖了，我只是碰巧记住了‘月落花浮水面楼台倒影印池塘’。”
“哈哈哈哈！”同校长笑声朗朗：“好一个月落花浮水面，我想着你们军人会说‘夜色下一哨兵镇守边疆多威武’。”
冯春雨解释：“我喜欢落韵是言前、江阳、发花，怀来，再不然就是人辰、遥条，不喜欢落在一七、有求、姑苏，特别不习惯用梭波、乜斜、灰堆和中东。觉得开音节比闭音节听起来有劲。再说了，言前、江阳字多，容易赶韵，如写长诗，还是这几个韵好一些。”
潇潇一直插不上话，逮住机会说：“说的什么呀，我都听不懂。”
苟春海表情严肃的说：“你要是懂了就不是这了。”
“那是什么？”
“那是‘俏佳人扭捏出房来东西南北坐’。”
潇潇一巴掌打在苟春海背上。
女主人进来正好看见，瞪她一眼：“瓜女子，不见有外人？”
苟春海接过饭碗：“婶，春雨可不是外人，那是我弟弟，也是潇潇的哥。”
潇潇说：“我是他姐。”
同校长阻止了笑闹：“这样吧，明天你两个到我学校去，咱们探讨探讨小冯的诗。”
潇潇说：“我也去。”
她妈说：“在家陪我。”
潇潇瞪瞪眼。
同校长招呼大家吃饸饹，女主人做的还真有味道。饸饹用荞麦面制成，配上羊肉汤和羊肉，泼上自家炸的辣子，特别有味道。荞麦在所有谷类中被称为最有营养的食物，富含淀粉、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P、维生素B1、B2、芦丁、镁、总黄酮等。而且荞麦中含有人体必需的氨基酸。从营养学的角度看，配置也比较科学。荞麦性凉，羊肉、辣子性热，热凉互克互补，保持了阴阳平衡，是营养价值较高的风味小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