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片城，金昌昊就发现钱袋被偷了。
怎么被偷的，他既不清楚，也没想向律府报案。
总之，金昌昊花钱的能力被严重低估了。杨步兵临走前时给他留下的两千通行币，在被人偷走之前，只剩下八百左右。细细想来，金昌昊竟也说不清这七天钱都花在了哪里。
转身，他重新走进城门，准备上财行取钱。他衣服的内袋里其实还藏着一张存单，里面还有三千多风元。这是平日里，母亲陈氏悄悄存给他的零用钱，换算成通行币大约是一千五百元左右。
片城只有一家财行，坐落于市中心。从外观看上，只是一座普通而庞大的岩石建筑。仅此一座，便比普通城市财行的体积大了一百倍。
装修风格则与普通财行无异。天花板上棱角突出的威岩灯，白色的大理石地面，玻璃与淬金分段的隔间，空气里不知何名的香薰，墙上比天马还要高的木版画。
金昌昊穿过八九名威者守卫，来到一群统一青色制服的财银员面前。他随手指要一人，后者领他进入一座隔间。
淬金门一关，声音顿时被完全阻挡在了身后。金昌昊下意识地摸了摸门把手。火遁淬金打造的安全门，既够硬，又隔音，是每间财行的标配设施。他想。
财银员小姐说：“先生，请出示您的存单。”
金昌昊把存单递给她。是一个绿色的小本子，封皮上印有帝国皇室的黑洞龙卷徽。“第二十二面。”
财银员小姐说：“先生，请攥腾秘案。”递来一块方形的金属。
金昌昊接起淬金板，食指沾了些药水，在灰色的面板上画了个图案。
对面的人将存单翻到第二十二面，用一块玉石涂抹了会儿，空白的纸上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形状。跟着，她拿出一块三角形的透镜，观察淬金板和存单。
这块三角形透镜是和风财行特制的工具，既具备通常透镜的特性，同时参入了土遁、金遁的淬金以亲和调用威力，名为实照镜。实照镜弥补了人眼观察有所不及的缺点，主要用于核实秘案信息。当两幅秘案相符时，镜片会变成绿色；不符则变为黑色。
秘案是中心大陆普遍采取的身份确认方式，通过在特定的淬金金属表面，以特定的药水用指纹绘制特定的图案，最后以特定的工具观察纸质材料且进行图案比对，从而实现。
很快，镜片的颜色由透明变成了深绿。
财银员小姐说：“先生，秘案确认有效。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取款。”金昌昊想了想，“都取出来。”
“好的，存单剩余金额为三千五百五十六风元。即刻为您办理。”财银员小姐轻敲墙壁，外有威者从她身后开启了一扇小门。“请稍等。”
十分钟左右，小门重新开启，财银员小姐满脸歉意地跑进来，说：“对不起，先生，本行不能为您取款。”
金昌昊愣了，“为什么？秘案不是已经确认了吗？”
“先生，本行今早收到一枚来自銮金城分行的威讯通传。讯中说，銮金新任的门主冻结了您名下的所有存单。”
“……”
“先生，真的不好意思。”
“……”
“先生？”
金昌昊注视着财银员小姐的眼睛，他问她：“你说，那个门主，他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不太确定……”财银员小姐不禁后退了半步，不知怎的，她有点感到害怕。
“……好像是叫……金昌久？”
从财行出来，金昌昊在片城里游荡了许久。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在走，跟着人群。人群换了一波又一波，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他脑子里就会想很多东西，他害怕自己想得太多，就会变得愈发难过跟愤怒。
……感觉说不清楚。明明想当一个故事家，却连自己的感情和思想都表达不出来。
无能为力，别无他法。
直到暮色四合，金昌昊终于意识到——
“我饿了。”
不管悲伤的力量如何强大，人类的身体总有一个极限。达到这个极限，哪怕是一边流泪，也必须一边吃饭才行。
问题在于，金昌昊没钱吃饭。
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抢劫，要么工作。十岁是国律规定的最低工作年龄，十岁以下就算是雇佣童工，用人方将不受国律保护。
金昌昊在附近公告栏领取了一张片城地图，找到了劳务市场的方位。劳务市场是求职者与用人方直接面对的场所，发布有许多的工作岗位，其中，大多数是廉价的体力劳动。
根据金昌昊的记忆，銮金城的劳务市场显然比不上片城的干净。又或者，和“干净”一词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仅仅九岁那年去过一回，为的是雇佣邮使寄送自己写的故事。那个地方像一座巨大的菜市场，地上满是不知名的黑色垃圾，到处闻得见男人与女人的体味。他们声音聒噪，挤成一团，仿佛嗷嗷待哺的小老鼠们的窝。
就是在这个窝里，金昌昊捂着鼻子寻找了好久，才雇到的文叔，此后三年一直是文叔负责替他寄送稿件。
金桥祭祀前几天，他才交给文叔和他侄女一袋新的稿件，也不知寄到没。
此刻，坐在片城劳务市场整洁的大厅里，少年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往事如烟”。
虽然是晚上，但是二十四排金属长椅上，却依然坐着至少有七百二十人。白天来的人显然还要多。
他们当中并不全是成年人，青少年的人数比金昌昊想象的还要多，十一二岁他就看见了好几个。
各家用人方沿墙面设点，统共八九十个帐篷。每个帐篷的桌面上总摆着一沓厚厚的简历，但很少见有管事人打开。通常是叫到名字的人就过去，给管事人打望两眼，问几句话，就算是面试完成。
不多久，一名瘦弱的中年男子把金昌昊叫去了帐篷区。
“你叫什么？”中年男子扶了扶金丝边眼镜。
“姓许，许平安。”他当然不会笨到报出自己的真名。
“真名吗？”
“是真的，叔叔。”
“假的。还有，别叫我叔叔。”
“……”
“家住哪里？”
“无家可归，我是孤儿。”
中年男子笑了，“我从未看见孤儿穿得像你这样好。”
金昌昊不语。他接不上。所幸中年人换了一个问题。
“今年多大？”
“十四岁。”
“我看你最多十二。”
“我比别的小朋友早熟。”
“国律规定，满十二岁就能加入战威团，为国家上阵杀敌。所以，你可不是什么小朋友。”中年男子抿了口茶水。放下，又问：“你凭什么当护卫？”
“我有威力。”
“哦？”中年男子表示出一点点兴趣，“威者我可雇不起喔。”
金昌昊笑着回道：“叔叔，我要是威者，早去战威团了，谁不知道那里赚得更多。”
中年男子点点头，“你几段？”
威力修炼，必须起于筑基功法，这是在威者生涯里威子与威力性质诞生、延展、变异、融合的至关重要——甚至是的唯一时期，每一名修炼者都必须经历。筑基期间的威力共分为九个等级，每一级称为一段。
只有威力储量超过第九段，才能晋入开岁境，正式成为一名威者。
金昌昊本来想说九段，这就等于站在了开岁境的门槛上，可能太强了点。
众所周知，不是拥有了威子，就一定能成为一名威者。前有“阀令”的限定，后有天赋的制约，导致绝大多数人终生都修炼不到开岁境，基本徘徊于六段左右。因此，十二岁能达到筑基九段，对普通人来说已然是个不错的成绩。
但金昌昊不能让自己显眼。他还在逃命。
“筑基七段。”他回答，同时召唤出威子青炎金，以示证明。
“钢铁石吗？还不错。”中年男子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我姓关，以后你就叫我关老板。”
金昌昊尽管心情不佳，依然忍不住腹诽：还好遇见个不识货的老板，能把青炎金认成钢铁。
“招了一天的工，你是最让我满意的。”中年男子起身，唤来旁边的伙计，指挥他们把帐篷拆除。
几个伙计都是彪形大汉，他们挤过金昌昊身边时，眼神中满是恶意。
“大强，二强，三强，四强，五强，这些人从现在起，就是你的同事。”边说，关老板边向他递来一个木盒。
金昌昊闻见了食物的香味。
“赶紧吃吧。你肚子里像有只蟋蟀在叫。”
“谢谢关老板。”
金昌昊没有客气。他早就饿得不行了。至于那些所谓的“同事”，他毫无打招呼的兴趣。
一旁坐着的关老板，以精明的目光注视着少年大快朵颐，仿佛要将他的胃给看穿。“话说，你就没问题要问我吗？”
金昌昊咽下一口冷饭，含糊地说：“我能问你什么？”
关老板笑了，“孩子，难道你不关心自己的工作吗？”
“不就是当护卫。“金昌昊简直把头埋进了盒子里。连日来的悲伤竟在这般陌生的场合化作了食欲，所有的情绪都被唾液冲淡了。
“在哪儿当护卫，你也不关心？”
“在哪？”
“青楼。”关老板用手帕擦拭着镜片，声色毫无变化。“或者怡红院。两种叫法都可以。只要别叫妓院，太俗，业界早就不用这个名号了。”
终于，金昌昊把饭喷了出来。
关老板显然很满意少年的反应，他笑眯眯地戴上眼镜，起身时拍了拍少年的胳膊。
“吃完了吧？走，带你去工作。你这么年轻，将来一定很有前途。”
“……”十二岁的他还能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