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喜日。当婚礼开始的时候,整个落凤坡已经被刚刚升起的雾岚渐渐笼罩。
村长是我们的证婚人。他正在致词。他的声音像那种穿透力极强的金属声,铿铿而又富有磁性。他的左右不平的双腿,并不影响他在我们山村里总统的地位。碰上他心情愉快的时候,在凸凹不平的山道上,他竟是那样地平稳,但这绝不仅仅是一种技巧。
我就挽着山娃的臂四处敬酒。祝贺声也就和着各种打趣、笑语和爆竹声充塞在这拥挤、嘈杂的小屋,又从窗中飞出,在薄暮的山梁上传播着。
郑奶奶拎了一篮红枣、花生、桂元和鸡蛋,巍颤颤到我面前,把篮塞到我手上,怕是我不明白似的,大声道:“秀,把它们全吃了,好‘早生贵子’!”
客人们就放肆地笑。
我也红着脸笑。
没等贺喜的人完全散去,我便钻进了洞房。看着墙上那个大红的喜字,泪止不住往下淌。喔,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了。
我和山娃是初中时的同学。父母亲死得早,又无兄弟,我几乎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的。我读书的书、杂费都是免费的,甚至每月还可以从乡里民政助理那里领些钱,买些日用品什么的。教室里山娃就坐在我后面,他也时常的接济我,不过,我从来没接受过。在乡间,一个女孩子如果随随便便接受一个男人的接济,那就意味着对他有了某种承诺。
后来,发生了一件令我难以启齿的事:
那天,上语文课。女老师长得很秀气,戴着眼镜,很像斯霞——那个全国著名的特级教师。
突然,我就觉得臀部热热的,侧头一看,吓我一跳,我内心一片恐惧,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偏偏像斯霞的语文老师叫我站起来回答“唐宋八大家都是哪些人”的问题,居然一连叫了两遍。我伏在桌上,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
同学们像看怪物似的盯着我。
老师也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展示出对我的生气。
救命的下课铃响了。
上课铃再响的时候,我就看见山娃向老师耳语几句,不等山娃回到座上,老师就突然宣布,这节课改为体育课,同学们都被莫名其妙地赶到操场上去。教室里就剩下我和老师。
我想山娃一定发现了我的情况,我抱着老师痛哭了一场。像斯霞的老师母亲般慰抚着我。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沉浸在这种尴尬的氛围里。
后来,再碰上山娃,我居然不敢抬眼看他。毕业的时候,我把毕业证书往口袋里一揣,在校门口拦住了山娃:“山娃,别躲着。给你介绍个姑娘做媳妇,咋样?”
“谁?”山娃瓮声瓮气地嘟了一声,并没有想和我交流的意思。
“我!”我赶紧迫切地喊了一句。大概是我的声音给了他冲击,山娃便愣在那里。我们定定地互相看了一会,就放声大笑起来,路过我们身边的同学都傻乎乎地看我们。
后来,他突然地、不可抗拒地一招手,我就真的跟着他走了。远处是一片长疯了的麦子,金黄黄的,有些耀眼。
没想到,山娃会去当兵,且远在那个太阳能把人晒脱几层皮的地方。
我只好日复一日地等待,我二十岁的躯体里,时常有一种莫名的躁动,直到第五年,我突然变得一点耐心也没有了,就突发奇想,写了封信告诉山娃:你要是再一年回来一趟,我便跟狗娃过一辈子了,狗娃是山娃的弟弟。山娃便风风火火赶回来与我结婚。
山娃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个人。
“秀,这是朱涛!”
我站起来,把手伸过去。没想到他的手比我还白。朱涛我听山娃讲起过。和山娃一起当兵,后来,考上了军校。毕业回来,因为会写几篇文章,被分到政治部当了干事。他经常笑山娃,说他被我所恋,定不下心来复习,不然,也一定能弄个艇长什么的干干。
“祝贺你!”朱涛的脸上满是笑意。眼睛躲在镜片后面,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山娃喝得有些多了。坐不定,又站不住,老是盯着我看,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朱涛便告辞。
正准备送他出门的时候,就听得门外一声大喊:“杨山娃,加急电报!”
山娃踉踉跄出屋去取。
客人们全都散了。
“什么鸟电报?知道我回来结婚还打电报?不去。”电报一摔,一下子把我抱上了床,呼吸像牛一般……月亮爬上了岗顶,山娃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我还是抹着泪为他准备行李。然后,在他身旁默默躺下,将他紧紧抱住,像是他一去不复返一般。
这就是我新婚之夜。
二山娃是和朱涛一起归队的。朱涛也接到了同样的电报。
后来,山娃来信告诉我:他们军舰要去南方更南的地方执行任务,挺紧急,请我原谅,等执行完任务回来,一定再赔我一个蜜月。哇,我好开心。
半夜的欢愉,一个人的蜜月,就在我的怀想中悄悄地过去了。
突然,我有喜讯要告诉山娃:“他要做爹了!”但不知他在何方,也许,军舰正飘泊在海上吧整个春闲无事,我便专心地织宝宝的毛衣。以前做姑娘的时候乱疯,做针线的活计没怎么学,再说也没有妈妈或者其他人教我,现在就把自己关在房里,逼自己苦练,每餐都是婆婆端进房里来。山娃的爹妈待我不错,有一次,半夜里我发高烧,说胡话,是山娃爹和狗娃一起爬了十五里山路,把我抬进卫生院,才捡条命回来,狗娃不像他哥哥那样的粗,有些书生气,话也不多。偶尔也会在远处偷着看我几眼,我也当着不知道。
怀了孕,特别的恋床,贪睡。躺在被窝里,我就回想山娃身上那种像是永也洗不掉的机舱里的淡淡的油味。
突然的,婆婆就推门进来,让我快起床。那神情有些急切。
我跨出房门,发觉屋里已挤了好些人。村长、书记,还有人武部长——送山娃当兵的时候我认识的,还有一个大个子不认识,他的后面居然是他——朱涛。
这么多人,一定有事。我的心里一紧。
“嫂子,山娃他……”朱涛走近我。
我发现他的眼里盈着泪。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们在南沙和Y国海军发生摩擦,动了枪炮,山娃他……”朱涛说得很吃力,我听得也很吃力,我一把抓住朱涛:“山娃他怎么样?他怎么样?”没有人回答我:山娃一定出事了我猛一转身,夺门而出:“山娃……”呼喊着,沿着村边的小溪,一路没命地奔起来。
“嫂子!”“秀!”后面有人追过来。
脚下一软,我跌倒在了地上。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护士告诉我:“流产了。”
我和婆婆紧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
三即使有风水宝地,人们还长歌当哭。
山娃的葬礼很隆重,上下山村的人都来送他一程。
本来,县里要将他葬在烈士陵园里,可是我坚持要把山娃接回来。
我捧着山娃的骨灰盒,在狗娃和朱涛的搀扶下,往墓地走去。山娃的父母也要去,被我挡住了:“爹,妈,你们在。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哩!”
出村的时候,郑奶奶颤颤地拦住我:“秀,我来送送山娃!”我停住脚步,郑奶奶抹了一把眼泪:“走呀!”便来拉住我的手往前迈步。
听山娃说起过:那年冬天,郑奶奶去村前的河边洗衣,不小心滑进了河里,挣扎了半天,手脚都冻僵了,正好山娃过来担水,跳下河去救了郑奶奶一命。
山娃的墓地在村后的坡顶上,立了许多人。
朱涛从我手中接过骨灰盒,跳下坑,轻轻地放好,又正了正,才起来,村长盖了一锹土,瞬时,那盒便不见了,我猛地跳进坑,将山娃紧紧地抱在怀中:“把我们一起埋了!”
我终于还是被拉上来了。
山娃就这样永远的躺在这里了。
空中忽地飘起了细雨,两只寒鸦,发出阵阵哀鸣,在枯秃的树枝上扑楞着翅膀。
我的心里很灰暗。
四朱涛是部队派来专门处理山娃的丧事的,一来他们是战友,二来他们是同乡。在朱涛的努力下,县里民政局要安排我去城里工作,我不想去,我不想把山娃孤零零地抛在这荒山野,便推让给狗娃去,县里也同意了。
朱涛办完丧事就返回部队去了。经常来信,告诉我山娃一些过去鲜为人知的故事。我也就更想念山娃,经常的一个人跑去看他的墓地,一坐就是半天,期待着他能从墓中走出来,和我说说话。
月明风清。我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嗥叫,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很晚才回转。
狗娃招工的事,一直没有消息。后来,等不及了,爹叫我去县里打听。到了民政局门口,我就折回来了,我心里很痛。山娃去了,我却借了他的死向国家伸手,这简直是糟蹋山娃。
空荡荡地回来。
一家人便有些不悦。
再后来,爹还是去了趟县城。回来后就破口大骂:“狗娘养的,说话不算数。”县里按政策办事,不同意让狗娃去县里工作,非要我去,以为我从中作梗,爹,婆婆,狗娃都迁怒于我,意思是我生了外心。天晓得,在我心里,除了山娃,已经没有一丝隙缝缝,能装得下另外任何一个男人了,不管他是否比山娃优秀许多。
爹便满脸愤怒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往地上一摔,是朱涛给我的。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了:其实,朱涛早就找好对象了,是县工会主席的千金。更何况山娃的尸骨未寒呐!我只好眼泪偷往肚里流。我根本不想向他们解释什么,解释也没有用。
渐渐,我就觉这一家人不太对劲。常背着我叨叨咕咕。终于,有一天,村长出面对我说,让我和狗娃并并铺。嫂子和小叔子结婚这事在乡下也是常事。可我没给村长面子,村长只好怏怏地去了。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比他哥哥文气的狗娃,会把我堵在房里掀翻在他哥哥的床上。我记起公爹和婆婆上街赶集去了。这一家子是预谋好了。我的天轰然一声蹋了。
任凭我怎么叫喊也没有用,我没有一丝力气再反抗了。
狗娃扑上来。
他喘着粗气说:“肥水不能流外人田。”那神情就像一条发情的公狗。
完了!完了我闭上眼睛,眼窝里一定满是泪。
“咚咚咚!”有人敲门。
狗娃愣住了。
我便去开门。是朱涛站在门外,我一下子拉住他:“朱涛,你是山娃的战友啊……”
狗娃愤怒在站在一旁,两眼血红:“嘿,还真让爹说着了!”丢下一个冷眼,夺门而去。
朱涛回来休假。特意来看山娃,来看我。我记起:今天是山娃一周年忌日。
当我准备送朱涛走的时候,爹和狗娃结结实实的堵在门口。
“胆子不小,都拐到门上来了!”爹的语气竟那般的恶狠狠。我的心不由一阵悸震,想解说,可竟然没能发出声,哑了一般。
狗娃便抡起手中的树棍,狠狠地扫了一下朱涛。
我扑过去挡住:“狗娃,他是你哥的战友。”
朱涛悲悲地看着我。猛地一拉我,夺门逃去。
爹和狗娃紧追不舍。
漆黑的夜,看不清脚下的路,我们奔上村后的坡顶。
前面是山娃的坟。
爹和狗娃追上来。
我扑到山娃的墓碑上,手摸到了那几个冰冷的大字:杨山娃烈士之墓。
“山娃,你出来呀,出来看看你的妻子,出来看看你的爹和弟弟在干啥……”我声嘶力竭,任透恐惧的嘶喊,充满黑黝黝的夜空。
山娃站在我面前。
不,那是他高大的碑。
身后一点响声也没有借凄冷的月光,我看见朱涛在向山娃行军礼。身后是爹和狗娃惊愕的脸,还有脸上逐渐蜿蜒的清泪……感悟箴言他突然地、不可抗拒地一招手,我就真的跟着他走了,远处是一片长疯了的麦子,金黄黄的,有些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