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膳,雨越下越大,冷侍顺理成章的留下卖鱼姑娘,在侧座单独赏了一顿,从他们一桌,每样夹了一份,凑了一盘满满当当的菜,又舀了一碗汤,留她用晚膳。
也才知道她的名字:碧桃。
龙傲云和司胜雪还想着,会邀请同桌,正要挪开一个空座。看着胡乐每样菜各夹一份,心中有数,什么话都没说。只看着冷侍一眼,他挑起眉角,“龙弟,可有事?”
龙傲云应了一声,“这……等请客主家先动筷子。”
冷侍一笑,“哪有那么多规矩,请,请!”
碧桃也毫不扭捏的,一个人在邻桌用膳。“幸而遇见你们游玩苏州,买下所有鱼虾,我倒可以歇几天。待到几天后,我转到金泾淹口,刚可以采摘鸡头果,不怕路远,尽可以来买鱼。”
冷侍问了一下,“怎么转到金泾淹口?”
“还不是为了看到外番的渔船,像是ㄖ夲人,还藏着锐器,总规避着几分。”
“倒也好,正好歇几天。他们可有不规矩?”
“无非盘桓着不离开,又带着锐器偷渔似的,抓不进,报不成衙门。”
“倒也难为。”
“也无妨,不过避开几天,待过一阵,再回来。”
碧桃的眼底,总还是带着不满,轻哼了一声,“谢谢几位相请。”
龙傲云带着有趣的眼神,“也难得相遇碧桃一般的人儿,俏皮婉然。才把巧事、好事凑在一起,成双成对。不知碧桃可会唱小曲,可否唱几句听听。”
“唱不好,也得唱几句。夏草韧,蒲丝碧,夏荷亭亭盈玉立。渔船行,渔者歌,太湖美景不胜收。若相遇,莫相忘,离去不相见,免得惹心事。”
她轻轻的唱着,他静静的听着。清灵的曲子,说不上好听,配合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倒也婉转。他听完,不觉一叹,“只怕忘不了。”
待到少顷,又上一坛花雕,他手里执着酒壶,转到临桌,给碧桃斟了半杯,“先喝着暖暖,待会儿出门也不冷。”
她只客套的饮掉一半,再也不肯多喝,“谢谢盛情。”
冷侍转而看了胡乐一眼,立即应声,“冷爷必是拿我当做人情,送碧桃姑娘一路。”又转身低语,“还是……小夫人……”
“多嘴。”
“总比冷爷没人说话好,难得有一个能说话的人,即使奴仆,又哪里嫌多话。”
他在身上摸出一枚,结着如意红线的二两银币递给胡乐。“待会儿……”
“这可是前几日献艺,九爷打赏,可是好兆头,天为媒。”
“既知道,可不许弄丢了。”
“可不像说与胡乐,难道说给碧桃姑娘听。可是吃惯苏州的白鱼,生怕碧桃姑娘不在,买不来。才浑说几句,恨不得姑娘能听见。”
“明知故问。”
龙傲云和司胜雪看着情形,大抵猜到一点。也没多话,直等着散席,两桌各烹一壶碧螺春。冷侍又敬了碧桃一盏,他们才低语说起,“按《大明律例》,恐怕只能是侍婢。”
司胜雪看着他,不执一词,“所以,明朝也不错,比现代好。”
他看着她,像生气,“我……我们都是现代人……和明朝没关系……”
她没吱声,只用筷子拨着面前的一只白虾,“泱泱大明王朝,也只是按规制对妾室有所约束。冷兄已有三妾,只怕第四个也娶得。先想想看,该包多少红包,明朝参加的第一个婚礼。”
他一听,眼珠一转,“不……不对。妾室为纳,妻为娶。我们还是先文定,三媒六聘,披红跨马。”
她刚要反驳,看着冷侍朝着他们淡淡一笑,脸上一羞,竟微微红涩,“你……你你……再浑说看看。”
他很认真的在想,一直在想,“不过,我们现在吃在一处,用在一处,你的手臂露出齐肘,也被我看光光。翠摇说不得都传进教坊司,我还是先认帐,免得蜚短流长。堂堂从九品大人,欺负一介弱女子。”
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无奈。淡淡的氤氲流转,皱着眉,“所以,留在明朝一定要文定?可是,也只待一年而已。”
他想了一想,“嗯,拿着一纸婚约,告诉大哥,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认识一年。已有婚约,订下百年之约。”
她一暖,心底有什么动了一下,让她措手不及。只能看着他的眼睛,“啊……你说什么……”
他的脸一侧,更认真的说,“一年之期,还剩下11个月,总觉得很不吉利。”
她愣了,转而,看着不知何时离开的碧桃,只有一张空座子,和一茶盏。而冷侍也坐在对面,带着调侃的表情,看着他们,“你们才认识一年,还是打算弃家一年。有空回家去看看父母,我们都会帮你们说话。”
她还是急了,不知道说什么,“我……我们……弃家……”
他才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低声说,“我都说过不止一次,先文定!”
真正气煞人!
偏生,拿他没办法。
只好看着他,无辜的看着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都是你……还说……”
他想当然,毫无愧疚的搂着她,“两件上房,晚上你住一间上房,我住旁边的客房。早起,我们一起用早膳。”
她想了一下,“不好,说好明天回请冷兄,哪有怕付银子,带着我一起跑。”
冷侍转开脸,看向窗外,“天不错,明天也许会转晴,鱼儿们,也该翻翻肚子,跳出河面。”
现在下雨,住在客栈的旅客,也只能在客栈透透气。雕花的窗户,总是带着雨天的湿气,沾在手指上,沾染着微微的潮气。处处的潮湿,像是一种虫蛹,带着破土而出前的腥潮。
而客栈的窗户,褐红色的窗棂,被雨天淋湿,转得淡了一点颜色,多少带着一些绛红。所以,更显得腥潮气。他的手指,恰好的摆在窗前,沾了一下潮气,“哟,雨好大,幸好,胡乐订了客房。明天,我们去寒山寺,不过,之后我要去满庭芳,学学怎么:色即是空,江南丝竹天下闻名,我不能过苏州府,而不入。”
不过戌正,冷侍已经和胡乐回客房。龙傲云还留在司胜雪的客房,争着喝一口香茶。偏巧,不是安睡前的安神茶,只是她觉得好玩,随手烹的混杂玫瑰花瓣、绿茶的一壶茶。
却不凑巧,正巧他就想尝一口。等她刚倒了一杯,就被他端走。她也不想闹脾气,只是,换了一个茶杯,再倒一杯罢了。
可巧,另一个茶杯上,描着瑞香,她喜欢的茶花杯,描着银线,被他端在手里。一时恼气,非得换一个茶杯,他不知道有什么区别,看着她要换,非藏在身后。
连翠摇站在身后,也不再避讳。反而,两个人,抢着一个茶杯。直到翠摇问清楚,从冷侍的客房里,调了一个荷花杯,两个人,才一人端着一个茶杯,对面对坐着。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静静地喝着花茶。直到一个时辰后,龙傲云才离开,“明天,我等你一起用早膳。”
先前也一起用早膳,并没有邀请式说起。却被他挑了一句,反而,气氛转得怪异。她愣了一下,才接口,“好啊,我要吃虾仁小馄饨,只怕,这里买不到。还害我先要馋一口,真正使坏心。”
他皱着鼻子,“哪里是我,明明是老天爷留我们做神仙,活在大明王朝。”
伸手填下一阙《相见欢》,“谁知天意要留,处偕偕,人面桃花迎袅袅晴丝。南无佛,南无缘,南无求,洞府神仙偏作任逍遥。”
她一嗔一动,“你,……你还提……”
他挑眉,“我只会两副词牌,除了《相见欢》,只有《巫山一段云》。你要不喜欢,只能填《巫山一段云》,没得挑。”
等到近子夜,一只猫沾着一身雨水,正巧跳上窗棂,走进冷侍两主仆的客房。竟是虚掩着,被猫轻轻一推就开了。客房空无一人,它四处巡视着,然后,跳进无人的床榻,到下半夜才被一只手臂轻轻推开。偎依在床尾,也算睡了一个美美的觉。
第二天,他们刚用早膳,“客来酒家”就有人惊呼,“啊……,怎么会这样,几间房间搜搜,还找到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
“哦,再找找。”
当然,他们只能找到一个洞眼,吹矢留下的洞眼,也一定会发现在一个不显眼的墙角。当然,冷侍的手背,也留着一道白印子,不过半天就会消退。
胡乐几乎带着轻笑,“冷爷,昨儿的姑娘太不温柔,弄伤你了。”
冷侍面无表情,“哦,我就喜欢她的劲,我们一定还会见面。”
他透过窗户,看向窗外,一个女人留下的脚印。是她——之前还给他包过三样首饰。子夜,她一身黑色的劲装,让他肆意轻薄几下,毫不费事把“客来酒家”的人马,追查的方向,引向她的手下。
多么好的女人,喜欢她的劲,还有轻薄,他会想见她。
他伸手甩出一锭二两、一锭一两多,还有几个银锞子,共有五两多碎银子,“店小二,结账,爷住得挺舒服。”
胡乐压低声音跟了一句,“多下的银子,自己悄悄收起来,都是冷爷的打赏。”
龙傲云看着他们,“冷兄,我们今天去寒山寺,不妨就在寺里订两桌素宴。我们晚上,留宿在寒山寺,胜雪想听:夜半钟声到客船。”
“哦,我倒无妨。只是,你和胜雪都留宿寒山寺,不太敬佛吧?”
龙傲云浅浅一笑,“冷兄说笑,观音送姻缘,没那么多忌讳。”
司胜雪毕竟脸皮薄,微微颔首,“大哥……”
冷侍手一指,“待到辰正,我们就去寒山寺,恰巧清晨停雨,一路吹着风,挺舒心。”
不过少顷,又上了一壶清茶,他们各饮一巡,才转进马车。
一路上,经过一夜雨滴洗漱,青草树枝,分外的清翠可爱。连嶙峋的山石,都分外的干净,一块块垒在一处,迎着路。
寒山寺,始建于南朝萧梁代天监年间,初名“妙利普明塔院”。唐代贞观年间,当时的名僧寒山、希迁两位高僧创建寒山寺。走到寺门,就有两位小僧恭迎着马夫,“施主,贫僧有礼了。还请停马车进后院,以免惊扰佛祖。小僧备着嫩草泉水,必定小心伺候着。”
一锭二两银子,由翠摇递进他的手里,“谢谢小和尚,有劳了。”
他们才走进前院,先请了香火,又捐下香油钱,在前厅走了几步。诺大的寺院,在明朝也是香火鼎盛,已经颇有香客。
他们刚点了香火,朝寺庙敬了一礼,先后上香。
一位小僧,打着佛手印,朝他们还礼,“阿弥陀佛,有劳施主。”
冷侍应着,“应无所住行于布施。”
小僧连忙应着,“善哉善哉。”
寺内古迹甚多,有张继诗的石刻碑文,寒山、拾得的石刻像,文徵明、唐寅所书碑文残片等。但是,正德四年,还没有文徵明、唐寅所书碑文。倒有戒律院的高僧慧慈,在大雄宝殿门口,朝着他们施礼。
“施主,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司胜雪想了一下,“非来处,非去处。非处,亦非非处。当知此处,则为是塔,皆应恭敬。悉皆供养承事,无空过者。”
慧慈打了一个佛手印,“请,请。”
毕竟是明朝,香火鼎盛,也和佛教倍受推崇相关。而他们一行,又颇受教佛门。先后跪在描金线莲花蒲团。双手仰上,额头抵在蒲团,各有心思。
龙傲云蹭在司胜雪身边,她侧腰让开,“到了庙里,不好好敬佛。反而,跪都不稳。”
他无奈的嬉笑着,“菩萨让我跪着,恭敬着胜雪,事事先恭请。”
她薄嗔,“浑说,哪有上香,反倒嬉闹着。小心戒律院嫌你烦,一棍子打出去。”
他抿着嘴,“嗯,嗯,像,你这句话,怎么像……”
她一急,又想起什么,赶紧拉着他的肘,一起跪在蒲团上,“信女胜雪……”
他也跟着拜,“信男傲云……”
在寺庙里,有一棵横梁,慧慈在那边说着,“慧心越发的混闹,嫌天井里,种了一棵槐树,成了困字。砍掉,才发现有人站进去,成了囚字,横竖少不了一顿罚饭。”
司胜雪一听,笑了一笑,眼珠转了转,又转了转,拉低龙傲云的耳朵,“我送你一次积德,你去把那个挨罚的笨和尚救下来。”
他不满的拉着衣衫,“不行,不行,刚才跪在你身边都嫌弃。现时,碍着近,反倒不知道忌讳。还紧紧挨着胸口,我无意轻薄。”
她一气,转身就往慧慈身边走近,“你不要再理我。”
他只好也跟过去,看看情形,“我站着陪你。”
她才轻轻一笑,转而对着慧慈施了一礼,“大德,我刚巧听到,不知可是为了一棵树,要罚小和尚一顿饭。”
慧慈应了一声,“正是,慧心总嫌寺庙风水不好,最近又进出一些渔民……,进出带着开刃渔具,像是日夲人……来去又极快,来不及报官。后院,有一间天井,只种了一棵树。四处围着天井,正好合成“困”字。他砍掉一棵树,人站进去,反而成了“囚”字。”
她又施一礼,“大德,容小女子微言。天井原有一棵树,有人站进去,不是“困”,而是“囷”。寒山寺仓粮满储,香火鼎盛。砍了一棵树,人站进,正合着“囿”,韩愈《南山》有记:吾闻京城南,兹维群山囿。寒山寺,正如终南山,博名神州,何需担忧,一切自有佛祖保佑。百年后,必定香火更鼎盛,此次必定无虞。”
胡乐正和冷侍轻语,“ㄖ夲人……”
冷侍笑了起来,应了一声,“刚刚好!龙弟,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围着胜雪,我懂了,我真的懂了。”
龙傲云也应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哥非让我见面,先还不乐意。谁知道,一见面,就喜欢烦着她。”
“哦,听起来,父母并不反对,怎么不回家见见父母?”
“大哥让我们一定要相处试试,谁知道,一不留神……咻……就到了教坊司。”
“哦,……不明白……”
等着司胜雪转身,他们先去后院斋房订了两桌素斋,再在四处一边走,一边拜着。不知不觉,走到钟楼,冷侍调笑着,“夜半钟声到客船,可是在枫桥听钟声。你们可要半夜溜出去听钟声,我和胡乐打一声招呼,帮你们留后门。只怕钟声太悦耳,你们去枫桥,就不想回来了。”
胡乐不满的应着,“冷爷总拿我送人情,夜半钟声……我只怕开门后,等不得回来,先进客房休息。”
司胜雪听得不对味,往他身边一蹭,“大哥……你,你你……冷兄……”
他反而搂着她,“胜雪,我们都一起拜过菩萨,还……”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一个字也不许说。你不答应,我就不把手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