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午初二刻,他们才往虎丘半塘野芳浜口,寻找得月楼的痕迹。得月楼建于明嘉靖年间,盛苹州太守所建。位于半塘桥和普济桥之间,同虎丘隔河相望。融于山水间,临楼而望,树荫成林,清风飒飒。
当然,等他们按方向,只找到一家世味楼。也是一样同虎丘隔河相望,二层小楼。往里走了几步,才发现,后楼与左、右侧楼都是客栈,前楼是酒肆,一层卖着糕点面条,第二楼才是苏帮菜和私房菜。竟比得月楼规模还要大,四面建楼,围成一个“口”字,中间还留着一处天井和马厩。
冷侍走进去,先在柜面放了五两银子订金,又赏了店小二五百文,才由店小二引上二楼,一处临着虎丘盛景的小包厢。翠摇、丁墨、胡乐和其他几个,在临近包厢的大厅,另开一桌。进出照应也方便,先各桌上了一壶虎丘白云茶,小包厢用镶金丝素碟传了四道点心,大厅用青花瓷碟传了三道。竟是一些现代失传的手艺,仅有一道海棠糕,现代还有卖。龙傲云和司胜雪当然很开怀。
等到再上菜,一人一盅汤,再上第一道菜:太湖炙鱼,店小二在旁介绍,“鱼都是在太湖养着,苏州的山水都是得太湖灵气才活。你们不信,尝尝看,一定比别处鲜。”
等到小包厢上满六菜一汤,大厅也上满八菜一汤,却是不同一般。一处精巧甜美,一处寻常鲜美。都不同与一般,却还是头面菜。
等到撤席,又传了一桌一壶茶,还是白云茶,却是更细嫩。小包厢上了四道点心,大厅还是端出三道点心。比先前端上来,份量轻了一些,却是更可口。豆沙、枣泥、芝麻、五仁,整整齐齐的放在桌上,司胜雪拿了一份枣泥的尝了一口,“哟,竟没有放砂糖,还是很香甜,也不知怎么调出来。”
冷侍看着后楼,眼角也跟着他们两个人身上转了几转,“你们两个几年没回苏州府,吃得倒分外香甜。我也当玩乐,今儿个,在后院订一间,看看还有什么惊喜。可惜没戏曲听,倒是可惜了。”
店小二听到,连忙接话,“爷,苏州府别的没有,听书、弹词、苏剧、昆曲哪能没有,在左侧楼一层。几种曲艺,都混在一处,给外地的客官听一个新鲜劲。隔三差五轮混着出场,只是不精湛,怕不合爷的欣赏。”
“弹词是什么戏?”
“也是陶真,只是改成吴侬软语。换一个名字,叫弹词。申初刻正好唱《包龙图斗庞籍》。”
“哟,新鲜玩意,我怎么能退居人后。我待会儿到一楼听曲,你们作陪也好,不作陪也好,别打扰我研习新词曲,正经事,别耽误了。”
“敬陪末座。”
待到结账,冷侍又交付十两,余下的,作为客栈定金。代为订两间房,冷侍、胡乐一间。两个马夫、一个家仆一间。客房须左右相顾,他只交代余下不足,结账再补足。
店小二掂掂银子,“绰绰有余。”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交代胡乐,去订位子。要三张旁坐,不耽误贵人们听戏。他们几个随行的,也需有长条凳,在两侧安坐。打赏戏院老板二两银子,也需奉送一些茶汤和果点。
待到他们走进戏院,在侧间一处半包厢,订了一套。里面也备着茶水和果点,两侧放着长条凳,戏台上,正在唱昆曲,《墙头马上》。
戏子的脸,娇俏的斜搭在手臂上,侧转着脸,一侧身,比着肩,一边回望着,一边袅袅娜娜。让人眼前一亮,好一个娇俏的小戏子。眼角带着灵气,骨碌碌的转动着,只一眼,腰身一低,又转了半圈。
“咿呀……”
地道的昆曲腔,让人不由的跟望过去,看着他的眉眼身段。一亮相,总还是移不开眼。
“哟,真不错。待会我们好好看,这些不够精湛,还是我们学艺不精。”
冷侍一接口,龙傲云才另眼相看,“冷兄到底通几种戏曲,昆曲并未远传,何处得知昆曲。”
“兼通而已,却仍未听过弹词。”
“待到申初刻,冷兄一听即晓。”
“你可会几句?”
“家乡戏,略懂一二。”
“可还懂昆曲和苏剧?”
“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不觉心儿气满襟。你真薄幸!你缘何屡屡起狼心,啊呀,害得我几丧残生。进退无门,怎不教人恨!”
“《断桥》里的白素贞,倒有点功底,却颇不脂粉,可惜,可惜了!”
“看来,冷兄才是.广.闻博见。”
待到一曲终了,冷侍才叫好,“好,好!赏了!”
胡乐拿出备好的两贯钱,扯散装进托盘,再尽数倾在台上。
冷侍才调笑道,“龙弟,这般好物景,不曾听闻,却有幸而来。哪里是不精湛,足可!”
龙傲云也不多话,跟着听弹词,两个男女艺人,一左一右,各在一张方桌边落座,男艺人抱三弦琴,女艺人抱着琵琶,就登场献艺,“各位远道而来的贵友佳客,我们为大家弹词一段《包龙图斗庞籍》。碧丝撩撩送柳青,花间蝶舞盼双飞。可叹花下有人不称心,非得将满盘的心思,付诸朝堂上。闹一出鸡飞狗跳,如意一人心。满堂朝芴不多言,只得龙图阁仗直言,力斗狐朋狗党。铁面尽忠谢皇恩,偏作护皇包龙图!”
唱了一段之后,男艺人停了一下,由女艺人说唱,“包拯,又称作包龙图,他赤胆忠心,被封作龙图阁大学士,遇到奸佞,敢于直言。在太和殿上,直喷沫星,驳掉皇帝的面子。自古也只有一人,铁面无私,敢于直言,还一直礼遇,封作龙图阁大学士。”
冷侍一听,“哟,说书,也是唱书吧?倒颇有新意。”
待到申正二刻,散场后,龙傲云一行,才往驿馆回。龙傲云私下里,说着隔日辰时,要拿着教坊司的腰牌,去拜见拙政园的主人——御史王献臣。“胜雪,我们去拜见王大人,先前可没备着礼单。我们送什么给王大人?”
“我也想不出来,不如,送一份杏花楼的肉月饼和船点。”
“太薄了。”
“那样的身家,只得试试送家常。”
“也有理。”
待到隔日,他们总算睡到卯正起床,两个人真的去杏花楼带了一份船点和肉月饼,准备拜会王献臣。还是翠摇听起,让他们去拿一副刘健提的字幅,“倒也不值什么,总共也只提了四个字:安身立命。刘大学士写信给焦大人,被门官私拆后,直接丢出门外。龙大人捡起来,直接揣在怀里,当成宝贝一样。倒是像准备送给王大人。”
“这个不行,孤本一件。”
他连忙出声,“我宁可自己另题一幅,敬送王大人,也绝不割爱。”
“哦,不知提什么?”
“博望归胜,增闻博识,归隐于胜景。”
“哦,可翠摇却觉得另有所指。”
“难道你有什么不同见解。”
马车在辰初刻,往拙政园一路前行。窗布,被一阵风吹得有点掀高,看到市集外,有一个女人站着。只在发尾松松的绑着一根发带,看上去很清秀。
她一个人站在路边,手里拿着刚买好的一篮子菜。跨在腕上,两只手交叠在一处,带着行礼的起势,一路往回走。然后,又局促的把手分开,一只手挽着篮子,继续前行。
司胜雪笑着,“看看,像不像日本人。”
龙傲云看着,微微前倾的背影,“像,真像,恭敬谦卑的姿势,是别的民族都没有。”
走到路口,他们才停了一下,把龙傲云的字幅拿去装裱。待会儿,才拿着字幅停在拙政园门口,把字幅和教坊司腰牌一起交给门官,又打赏了一两银子,由他进去通报。
龙傲云待了一会儿,颇觉无聊,才抬头看着拙政园三个字,“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翠摇也跟着看牌匾,“拙政园,倒也贴切。”
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龙大人,看到赠字,迎门来迟。拙政园三个字,解得正是我意,一品闲人,白食米禄,不妨归隐钓闲趣。才取自晋代潘岳《闲居赋》,筑一处闲居。迎门来迟,请进。”
他们跟着声音望去,一个粗豪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口朝他们作揖。连忙试探着回礼,“王大人过于厚待。”
“一品闲人,免去大人,直呼献臣即可,请进。”
“献臣兄,有礼了。”
走进拙政园,门口有一处假山,周围种着郁郁葱葱的芭蕉、缸莲,一朵朵盛开着,总显得分外娇柔。毕竟莲花该开在湖里,而不是玩赏。多少觉得有点娇柔,却衬着假山,看起来颇有意境。遗世隐山水。
进轿厅,左右放着一顶两人抬红木轿。四个轿夫坐在长木凳休息,等着安排脚程。往里再走一程,才进到远香堂,正对着门,是两张左右首位,顺着往左右各摆着四张黄梨木太师椅。两张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侧面一张大理石屏风,八块小画屏,分列在左右,当做画样分饰。小丫鬟是进不了门,都在门廊等着传唤。进到远香堂,都是一些整齐的丫鬟,薄施着脂粉,左右各两位,等着吩咐。
待到他们坐定,先上了一壶茉莉花茶,给他们漱口,再品茶点。待到茶过一巡,才正式端上一壶碧螺春,也不是极品,却也算得佳品。茶汤清泽,闻着都极香。
端上来四样茶点,也不过寻常的糕点,却难得是厨房做出,却还是口味香甜。反而,龙傲云手里的肉月饼和船点,不好意思往外送。直到王献臣看着他,才开口,“献臣兄,也不知带些什么礼物上门,只备了杏花楼的肉月饼和船点,多有不周。”
“倒也无妨,我已一介儒生,无所介怀。”
“献臣兄,狂士真豪迈,儒生也博识。”
茶盏都是景德镇的瓷器,精描着梅兰竹菊,倒也颇为清雅。待到茶至二巡,换了两个丫鬟,比先前的更周正,手脚也轻灵。分列在龙傲云和司胜雪两边。
“不知道龙弟,怎么看待外番和大明王朝。”
“拉拢外番,收为己用,却不授实权,难以收心。只怕也是时局现状,献臣兄蛰伏忧国,甘拜下风。”
王献臣听得一阵长吁短叹,才接口,“不过闲论几句。”
司胜雪想了一下,“不过,时局却是极好。远无外患,必有内忧。古来有之,献臣兄何不觉得是大明王朝励精图治之兆。”
王献臣才一迟疑,“胜雪姑娘,也有理,只怕人心涣散。”
她想了一下,“爹爹常说,人杂处,我必修身养鋭,增益博识而不惊扰,以防乱患而扰心。不动则已,一动不露声色,必先行夺胜。”
王献臣一听,面露喜色,“哦,不知胜雪姑娘,爹爹可是苏州府人氏,必投帖拜见。”
他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我也想见我的爹爹娘亲,老天爷不许,见着我们两个还方便些。”
王献臣颇觉有趣,“府上可是苏州府,为何不能相见。”
“一言难尽,献臣兄。”
“事出有因,一言难尽。”
待到他们两个先后回应,更觉得有趣极了。王献臣带着好笑,“两位即是苏州府上,何不回家和爹娘相聚?”
“献臣兄,天机未到,尚待时日。”
“爹娘分离,尤在眼前,离开一年,犹如离开一天。”
“也好,也好!”
待到递了一份果品进来,才正式近午时。也是要换一处用膳。远香堂是不行,换作松风亭,四处松树瑟瑟,倒也一份雅趣。丫鬟却端着托盘出来,里面有一份王夫人的素笺,“哪有在松风亭宴客,不妨改在玉兰堂,兰麝相伴,又近洞天揽胜。”
王献臣想了一下,“倒也有理。”
待过了得真亭,前面一处玉兰堂,一处隔成三处,他们坐在右侧间,又着丫鬟打开窗,一阵阵清香,还是赏心悦目。让人禁不住往外瞧。总还是一片绿树,遮住酷热,反倒避暑似的,心情愉悦起来。看着一重重绿荫,怠慢着碗筷,一径看着。
“龙弟,待到撤席后,我带你们四处去转转。”
“多谢献臣兄。”
撤席后,先在门廊处的小茶几坐了一会儿,说到京都,话都有些多。龙傲云多少带着好笑,“小皇帝准我,永不改口,称呼小皇帝。”
王献臣手一拱,连忙收起袖子,“皇帝可还是孩童性子,纯真蒙昧。也正是如此,才让人分外的用心。”
他也跟着应声,“倒也是,却也带着小皇帝的心思,总有御军驾驭的气势。”
等转到见山楼,几个人也都坐下,看着胜景,奉着香茶。
“难得献臣兄拨甬,我也受之不恭。不如,唱一曲弹词相敬。”
“倒也风雅,我着人记下词曲。”
“碧丝韧草东方明,昭华浮影掠惊鸿。谁家的华堂,明烛映得儒士迎。四季盛景春意浓,画堂百卷卷恭,香庐千绕绕敬。云霞拱月闹得芙蓉羞,彩霞追云急得沧浪惊。却一场人世情缘,两相皆是恭和亲。偷得半生浮华,不过闲论隐趣。花前闻得彩蝶,浪里敬拜城隍。偶拾几句,却送了知音人。”
他信口弹唱几句,倒也是字正腔圆的弹词,却不似苏州府的弹词,多少带着更轻快俏皮的意味。反倒让王献臣一听惊艳,“哟,好,真好!竟似随性而写。”
他也跟着说,“不过是凑趣,看着献臣兄,只想着相敬一曲。”
司胜雪也觉得有趣,逗了几句,“倒是认了一个兄弟,也只拿出一首弹词。”
他回敬一揖,“取笑了,我哪里有备礼,身上也不过不值钱的文玩核桃和一块腰佩罢了。回苏州府,也是陪你一起回家乡住几日。”
她才跟着一嗔,“倒说得不似你也闹着念家,只为了我回苏州府一般。在世味楼,不知谁听着弹词,还轻轻的跟唱几句。”
他才转身,由着传到二巡茶,“回到苏州府,也不过了了思乡。哪得献臣兄一般,逍遥在苏州府,一朝拙政园,他朝闻名神州。”
说到这里,王献臣一作揖,“过誉了,不敢当。”
他笑道,“可见献臣兄并不知道,拙政园另藏天地,与一方苏州府,却知名家国天下,又得闲趣独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