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鹅毛大雪堆砌了宫门,给大周的皇朝金宫安置了一层银辉,来去宫人都披上一件毛绒外衣,踩雪咯吱咯吱的走着,去给各宫主子送去尚衣局赶制出来的冬衣。
到底是奴婢,他们身上穿的都是最低劣仅能保暖的冬衣,迎面走来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她外披了一件淡色的披风,挡着风雪,抱着几本书。
刚一碰面,一排宫娥便折了腰,稳稳当当压了三分姿态,极为严谨整齐。
“萧良人。”
后宫宫人衣着有严谨的规定,萧良人身着蜀布青衣定是五品女官。
而如今宫中,除却太后贵妃身边配置了女官,便只有风月阁里尚有七位女官,依照品位论,首位风月主轮空,二品正司,三品相寰,四品侍司,五品良人,六品怜侍,七品末起,余宫娥宦官。
五品良人萧绾涟。
今年适逢多事之年,五年丧期过秀女大选,不知那萧氏一族如何想,竟将女儿送进宫里做女官。
可怜那萧家女儿,怕是红颜老去,徒余一抹幽香,在这奢靡的金宫中再无存在自此这芳魂无人记。
裙摆划过雪地拖曳这迷离的雪花,浸透了半寸衣裳,绾涟捏起一脚提了提,还没踏几步就瞧见远处几个宦官护着一名素服的女子,女子容颜格外明媚,尚未褪去青涩,红着大大的眼睛,头上别着一支桃花发簪,熙熙攘攘的。
绾涟眼前一亮,护着书,迈着小步走上前,一俯身。
“白公公。”
为首那脸上抹着胭脂,白发的老人一甩拂尘,眯眼瞧了一会儿,这才开口。
“萧家丫头,寒冬腊月的,怎么出来了?这衣裳都湿了。”
绾涟笑着,将提着的衣摆放下,旁边的小太监就从另一人手中拿过油伞给她撑开了。
“太后娘娘叫我将着两本书那会风月阁誊一遍留底,过些日子娘娘要去护国寺。”
白公公点点头,瞧绾涟一直望着那么女子,说道:“这位是雨蝶里的丽贵嫔。”
绾涟欠欠身还没行礼就被女子拦住了,那双手极其冰寒,轻轻搀起绾涟,那双手纤细修长指尖隐有老茧,想来极擅琴艺,骨指却泛青白,眼中尚有残泪,胭脂也被融了,却丝毫掩不住她的灵韵。
“良人多礼了,妍染已是废妃。”
白公公瞧了一会儿,堆着笑脸道:“染主子,咱们可该走了,莫误了时间。”
回头对绾涟缓了神色“萧丫头,快些回去吧,誊好了给娘娘送去。”
绾涟一愣,点点头,迈开了两步,不知怎么回头瞧见那位走在雪天,耸着肩双手护在前面垂着头衣裳淡薄,似乎一阵风便能带走她。
那么绵延的宫道通着冷宫的道路,这条路格外阴森,不少废妃和死去的宫婢都从这里被拖出去。
她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转过身哒哒哒的追了上去。
“白公公。”她唤了一声,将自己的衣裳褪了下去,给那位披上。
“深宫汲汲,您多多保重。”说完,绾涟匆匆忙忙的行了一个礼,捧着书冒雪跑了。
“哎呀!你们这群小崽子还不追上良人,给良人遮着!”白公公气急败坏的啐了一句。
这才神色复杂的瞧向了妍染,妍染怔怔的拽着披风突然就放声哭了出来。
“哎呀!染主子您这是这是……”尚未说几句又想起什么,皱着眉呵斥了一句。
“还真当自己还是那丽贵嫔啊!”随后转身就向前走,后面的小宦官推推嚷嚷的。
绾涟飞快的在宫道上奔着,呼呼的风声,雪落在她的头上,冻的她耳朵都红了一片,裙摆飞扬着,她拎着一角,像是一只展翅的鹤。
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要像避洪水猛兽一般奔的飞快,值到很多年后,她脚踩鲜血,手持刀刃红莲花开,恍若行走碧落黄泉,她方知。
如今她只是一个劲的跑着,眼前出现一抹白色的身影她尚未止住步伐值得急急的飞跃,一转就擦肩而过慌忙跑过了。
“那里来的小蹄子冲撞了……”男子身边的宦官尚未斥完便不见绾涟的身影值得呐呐的闭嘴,像身侧人请示。
“倒像只白鹤。”男子眯眯眼,竟赞了句,宦官差异,随后垂了头,后面几名宦官匆匆忙忙追上来,一瞧见男子就慌忙跪下。
“皇上万福。”
男子身边的公公可算怼着人了,顿时一甩拂尘,“做甚作甚!急急忙忙的冲撞了……”
原是璟帝,周子期。
他瞧着这几位宫人,皱着眉,手隐隐篡紧了,挥挥手止了身侧李全喋喋不休的话,难测的开口。
“丽贵嫔又整什么幺蛾子?”
李全小心翼翼的看了周子期一眼,低了头。
几名小宦官一愣,宫里的人大多玲珑剔透的很,更妄论这些个周子期身侧服侍的人,周子期亲自调教的心腹,说道:“禀圣上,方才路遇萧良人,良人心善将披风给了染主子,白公公让奴才护送良人一程。”
周子期瞧了一眼,也不知在想着什么,李全却是知上那么一二,使了个眼色,几名小宦官得意马上走开了。
“萧良人?”周子期刚开口,李全就答着“是萧家的女儿,现在风月阁的五品良人。”
周子期点了点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转身走向了慈宁宫。
“呼。”绾涟轻轻哈出一口白气,转身将门阖上,挡住了飞来的雪,那雪夹着碎冰渣打在门上咯咯声直响,绾涟忙将今早束开两侧棉布拿下,厚厚的棉布挡了寒气。
她这才放下了书褪去了外衣,提了提湿漉漉的裙摆,这才觉得脚上寒气逼人,早已冻僵。
只得换了件宽松的女官常服,青色的衣服慰的极其整齐,上面绣仙鹤松枝,线脚工整平和。
风月阁的女官着实是个美差,除却衣裳的颜色,官服上的纹样可以自主决定。
绾涟从竹筐里拿出湿了的衣服,将炭火移置到屏风前,捣弄的火星起忙掩袖咳了两声,这才将衣服横在了屏风上。
这才舒展了一下筋骨,不禁暗自好笑,她萧绾涟好歹也是萧家的大小姐,当了这么多年的千金,这次啊,倒是把之前欠下的活,一次性干了个齐。
“萧姐姐?”门敲了三声,绾涟挑开锦布开了门,门外站着一名身着五等宫娥服,被风刮的脸颊耳朵通红,两只手也像是小红萝卜一样,身材矮小的七岁孩子。。
又有谁知道这是长公主,周子期的姐姐。
先帝死时是她的生辰,注定不详连皇室玉蝶也没能上,如今连名字都没有,只被人唤做一九。
因为她出生那一天,是一月九。
她的母妃是先帝的宠妃,先帝去世都她便殉情,虽是一段假话,却惹得太后大怒。
后宫的人精怼着机会阿谀逢迎,自然放不得这个小孩子。
可怜的孩子。
绾涟暗叹,招手让她进来,一九很乖,跟着走了进来,临进前在门口脱去了鞋子。
“嗳?这是做什么?”绾涟皱眉问道。
一九低着头,小脸又紫青的几分“他们觉得一九脏,要一九脱了鞋。”
绾涟这才注意到,孩子的脚掌已经被冻的不成样子,裂开的地方流着血,泷水,褐黄一片发着腐臭味。
“这……”绾涟忙抱起孩子,将她抱进了屋。
一九伸手推了推她,又小心翼翼的收回了手,孩子的戒心很重,也是,深宫汲汲倘若不警惕三分谁会让她活?
顾不得想其他,绾涟拿了些糕点给她细细叮嘱一九等她回来,披上披风又撑着油伞出门了,这次却是直奔慈宁宫去。
大周的太后是个狠角色,是江南普通五品官员闵家的小女儿,闺名唤闵依媃。
她七岁因容色过人被送入后宫,可年纪尚小不得侍寝,刚入宫几年先帝时常瞧她,可这美人能看不能动也是一件苦差事,后来便逐渐忘却,闵依媃在宫中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再后来也就与宫婢无疑。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被人使唤了十年,时来运转竟救了当时的宜贵妃苏倾雅,便被引荐到了先帝面前,一夜承欢。
后来,更是宠霸六宫,可这姿容的宠到底比不过青梅竹马来的情深,先帝心尖上的人啊,是宁皇贵妃楚苏,而这皇贵妃的女儿,便是一九。
值得一提的便是,璟帝周子期,并不是闵依媃的亲生儿子,而是宜贵妃苏倾雅的,当年的事情太过久远,史官视乎对这件事格外留情,写的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后宫知情的人少之又少,不是被跳远皇陵便是垂垂老矣神志不清。
绾涟紧紧的扯了扯披风,走在宫道上,风刮的更厉害,远处突然出现一座四人抬的步辇,尾随二十宫婢,四护卫,步辇极其奢华缀明珠镶宝石,勾繁琐芍药纹。
绾涟只瞧上一眼便知道是那位主子,后宫敢这般做的,当只有宋锁颜一人。
从二品妃位,封号庄,宋家嫡长女,京都双姝。与她同列双姝的则是东方家的儿女,现在冷宫里的染主子。
她退这步伐贴近的宫墙跪下稳稳当当的将头磕在了手上,待这浩荡人马远去后她才起身皱着眉头瞧了一眼。
“那方向,是冷宫罢。”
绾涟尚还未迈开步身后便有宫人追来,对她稳稳当当的行了个礼,笑着说
“萧良人,娘娘说明儿个巳时戏楼一见。”
绾涟一愣,按下心中的疑惑点头笑了笑,那宫人这才冲她又一礼,转身快步追上了步辇。
慈宁宫的地龙烧的很足,又在大理石地盘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子,再添上一层锦缎,各个阴寒的角落都搁置了一个四方鎏金的炭盒子,隐隐发出灼热的光。
帘子打后更是温暖,四面的窗都被用棉布锦缎掩盖着,在窗前置四方高凳,搁置羊皮囊包裹的热水,约是两刻钟换一次。
坐在一旁的老妇人与旁人的装束格外的不同,也格外的庄重些,绣彩辉煌,头上绾着镶宝双层花蝶鎏金银簪,配以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
那花蝶鎏金银簪在这一色华贵的牡丹头面中倒是格外淡薄,但这后宫诸位都晓得,那是先帝赠与太后的,太后格外的宝贝,旁人难碰一二。
“哀家这把老骨头那里用皇上跑的这么勤?”
此时太后正挽着周子期的手与他说话,慈祥的笑了笑,轻轻在他手上拍了拍。
太后并不老,十七岁侍寝,如今周子期也便二十添一,细细算来这位一把老骨头的太后不过三十八。
虽是这么说,周子期却也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句。自然是母慈子孝一会儿,周子期仿若不经意对太后提起。
“前些个若瑶突染风寒险些丧命。”
太后悠悠一叹,揉了揉眉心,回道:“若瑶这孩子苦,鸠辞身子不好也顾不得她……”
周若瑶是皇后安鸠辞的孩子,大周的嫡长女,安鸠辞乃武将之后,十岁便随父上战场,戎马五年落下一身病。
周子期当年登基时曲折的很,而她正是在那多事之秋怀的周若瑶,自打周若瑶出生身子便十分差。
又不知怎么,自打周若瑶入住公主府,便是隔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的,道是怪哉倒也不怪,毕竟安鸠辞的后位到底是惹眼。
慈宁的门被宫人小心翼翼的推开,那人褪了鞋,拿着汤婆子驱了寒气,端着食盒走了进来。
“哀家这慈宁空空荡荡的,把她送来由哀家照看,哀家也能寻个乐。”
周子期一笑,柔声道:“有劳母后了。”
宫婢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才匍匐跪行向前,将几碟膳房刚做出的糕点摆上了桌子,又摆上两个精致的玉碟在周子期与太后手边,这才一跪,低着头慢慢的挪后了几步,跪在了中央。
“皇上,太后,风月阁的萧良人求见。”
太后正拿起糕点的手顿了顿,才将糕点放入口中,云袖掩住细细的咬了一口,又搁置在玉碟上。
“萧家的丫头?”周子期倒先开口询了句。
“可不是么,也不知怎么想将女儿送进宫当了个女官。”太后漫不经心的答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周子期的脸。
“让她进来。”太后微微眯了眼,捏着手帕擦了擦嘴。
宫婢得令,跪着身子向后跪行五步,随后低着头微垂腰走了出去。
绾涟已经在殿外跪了一刻钟了,只觉得两膝格外的冷,被冰雪刺骨的发疼。
她将身子再往披风里缩了缩,手又不敢摩擦取暖,只能小心翼翼的在嘴边哈了哈气。
这才瞧见那名进去通报的宫婢走了出来,对着她压低着身子行了一礼。
“良人久等,请您随奴婢进去罢。”
绾涟动了动冻僵的腿,勉勉强强站了起来,还没走上两步就一个踉跄,那名宫婢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索性托着她的手走了几步。
“这样您可感觉好些?”
绾涟轻柔笑着说:“多谢。”
宫婢便没有再说话,将她送到门前,为她脱去了鞋子披风,请她进到里屋里。
刚一进来绾涟就觉着热气扑面,整个人都一种酥麻的感觉,那宫婢拿着汤婆子和烘热了的毛绒为她驱寒格外的着意了膝盖与腹部。
绾涟暗叹,不愧是慈宁宫的人,这般玲珑剔透,由此便瞧得清那闵依媃的手段。
从始到终,宫婢恪守本分谨遵宫规,没有半分狗眼看人低之势,也难怪后宫宫人对太后大多都是赞誉,大周万民也是格外尊重闵依媃。
“良人,圣上也在里面。”宫婢一边为她驱寒一边小声提点着,绾涟点点头意示自己知道了。
待一切弄好,绾涟迈着轻巧的小步儿,走到了帘子前,跪了下去将手交叠高举过头顶压下,头也稳稳的磕在手背三分有二处。
“皇上万福金安,太后娘娘金安。”
过了一会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两名跪在帘子旁边的宫婢拉开帘子。
绾涟这才直起腰来,起身将手交叠在腹前低头走了进去,离周子期二人约摸三步跪在了中央。
“涟丫头抬起头来回话。怎么了?可是书誊完了?”太后端起茶盏放柔声音问了一句。
绾涟得话这才抬起头来瞧见周子期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莫名脸一红头险些又垂了下去。
却被周子期将着娇羞模样瞧了个正着,忍不住勾唇一笑,本就生的温润这一笑恍若春雨细细的入了绾涟的心。
慌乱按下心中的异感,瞧像了太后,却是将手分开两侧头磕了下去,说道
“绾涟有错。”
太后好似一惊,让身侧的婢女去扶她,“这是怎么了?丫头,赶紧起来好好说。”
绾涟却没有直起身子,跪着说道:“绾涟方才遇见一九……”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遇见了前朝宁皇贵妃的女儿,排行第十一的……公主。”
太后一愣,随即将茶缓缓端起,斜着渡入口中。
“公主身上有多处鞭伤,冻伤,绾涟不敢自作主张……”
太后一笑,道:“你不已经自作主张了吗!”
“娘娘息怒。”绾涟只得将头重重的磕在了地板上。
“母后,她到底是皇家的孩子。”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周子期突然说了一句。
太后这才敛了怒容,不咸不淡的说了句:“行了,你先回去给她寻个太医瞧瞧。”
绾涟松了口气,起身将手做前一拜,道:“绾涟告退。”
这才跪行三步,起身退了出去,刚出殿门便觉得寒风刺骨,还没走几步李全就追了上来。
“李公公。”绾涟微微压了压身子。
李全忙扶了她一把说道:“良人这可是折煞老奴了。”
随后指了几名宦官命令道:“你们几个送良人回去。”
“这……”
绾涟刚想推辞,李全就笑着打断了“这是皇上吩咐的,良人莫为难奴才。”
周子期掀开了窗户一角的锦布瞧了两眼,便做了回去。
太后却支着头揉着脑袋上的穴道,周子期见此道:“母后这么多年您的气也该消了。”
太后皱着眉,道:“你真以为哀家是气那楚苏?错了!后宫女子千千万万本是常事,圣上心里有人,哀家知道。哀家从来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
“哀家是先帝一手培养的,为的便是帮你,助你扶持你,让大周昌盛。可那楚苏的孩子……”
太后挥手屏退了左右,压低了声音:“那孩子,不是皇家的血脉。”
这消息就连周子期都吃了一惊,默了半晌才道:“这可是惊天大丑闻啊。”
太后冷冷一笑“当年护国将军宋致就是为了楚苏才谋的反,可惜最后还不是成了先帝身边棺椁里的陪葬。纵然她再爱宋致,到头来还不是跟了先帝。”
太后敛了敛语气,继续道:“那个孩子虽然哀家不理会却不代表不知道,她小小年纪时常奔跑于风月阁帮忙,风月阁的女官都是清白的姑娘,比旁人要多几分怜悯之心,常关照她,她学的一点也不比公主少。还懂得利用自己那副单纯的皮囊,这样的人留着比成大患!”
周子期却是一笑,道“母后,有劳您教导她文韬武略了。”
“皇上!”太后不赞同的唤了句,周子期依然笑着,她只得叹了叹气,“月妩你去风月阁把那孩子带过来。”
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穿着蓝色女官服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眉目清秀极其素淡,恍若江南烟雨的水墨丹青,清清淡淡的,一个雁过留痕般的人儿。
月妩跪下行了一礼,“是。”
随后跪行三步,起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