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有点别扭，我又不是康有为梁启超变法，也没想在学校里当个什么长的，走什么上层路线呀，这些人以为跟领导在一起，就是想当官，真是脑袋被门缝夹扁了，全是官僚思想！我只不过是想，做一名合格称职的教师而已，让一些最基本的教学理念付诸实践而已。
不过，我明显感觉到，周围的目光有些叵测起来，有忽闪的敌意，有笑里藏刀的奸诈，也有不少由衷的尊重。反正，我成了被老师注目聚焦议论的对象。
这天晚上，我的晚自习，学生央求放电影，我笑着说不行，教务处不允许。教务处严主任给我打过招呼，说守晚自习是给老师补助费用的，我不能放部电影，什么也不管，任由学生进进出出。
学生有些失望，白娴棠笑呵呵地说别管那个“松赞干布”，我们看我们的，他来了我们把电影关了。我说算了，大家还是写会儿作业吧，我知道你们作业多。
后来班主任张振中走进教室，转了一圈。我看他的脸色，知道他一肚子的不高兴。那段时间他老不高兴，我听说雷光雄动不动跟他顶起来。可雷光雄跟我关系不错。我看到张振中背着手走了一圈，突然站到讲台上，跟一个老农训斥一群不听话的羊一般，开始发表他的不满：“大好的晚上，全在看杂书！把小说全部收进去，做题！我给你们说，从今往后，不准带小说进教室，如果发现者，一律没收不说，还要在年终综合评定中扣分。”
如果你不是亲身感知，实在不敢想象，一个声名远播，号称给学生提供最优质教育资源的学校，号称开发教育潜能的学校，这里教了多年书、带过不少清华北大生的班主任，居然不让学生带小说进教室！
难道所谓的四大名著不是小说吗？
难道莎士比亚狄更斯泰戈尔茅盾鲁迅巴金等人在误导学生吗？
战争又起。
教室沸腾了，大部分同学嘟囔着，在张振中一个一个地训斥下，很不情愿地拿出作业。我不好当学生面跟班主任冲撞，只好抚慰学生们：“听班主任的，先听班主任的，写作业，把作业先写了。”白娴棠“啪啪啪”摔打着作业本说：“我作业写完了，写什么嘛？”张振中听见了也不啃声，黑着脸背着手，假模假式地站一个女生旁边，看她做题，看了几分钟，掉头走出教室，根本没看一眼站在讲台上喘气的我。我追出去：“张老师，你等等，你看，教育部规定中小学生要必读三十部中外名著呢，这些名著大多是小说，你说怎么办？我到底让学生看不看？”
他转过身来，把豁开的领子提高了些，眯着干涩疲乏的眼睛，苹果胖脸有些凶恶：“可以假期看，不能日日夜夜都看，特别是在教室里看，在我的班上，我说了算，我得为全班学生的发展负责。”
又是为学生的发展负责！这张狗皮膏药下，好多错误都可以犯。确实，班里像雷光雄，最近看福尔摩斯探案集，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一讨论福尔摩斯来，双眼放光，跟吃了鸦片似的。而平时里昏昏欲睡。对此，我也专门教导过，雷光雄也改正过来了，每天睡觉前半小时看小说，而且兴趣也从单纯注重小说情节，发展到对作家的观察方式、推理方式的理解与消化，还写了一篇近五千字的读后感呢。
张振中是从外校聘过来的，因为职称高、教学成绩突出，又是多年的班主任，学校将其作为特殊人才引进来后，给了五万的安家费，一套140平米的住房，同时委托了班主任的重任。张振中也尽心，下课时间都在教室转悠，晚自习按规定学生自己看书做题复习，老师在教室里维持秩序并回答学生的疑问，可张振中不，轮到他晚自习，还没等打铃就开始讲解物理难题，黑板擦了一遍又一遍，而且不时用红粉笔标注重点步骤或重点公式，一个晚自习下来，他双唇干裂，白发苍茫的头上，还落了不少胭脂色的红粉笔灰。按往常的教学经验，他如此不懈的努力，必然会得来学生感恩似的评价，“张老师，你太辛苦了！”可目前这个班，他并没有换来学生真心诚意的感恩。学生觉得他是瞎折腾。为此，他老把原因归咎于我身上，觉得我这个年轻老师带坏了学生，讨论什么师生平等之类的。
我和张振中先后走出教室，班上学生炸窝了。我听到白娴棠大声喊着说：“晓不晓得小说是什么嗦？专门批判你这种班主任的，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独断专行，你以为这是你家嗦，想禁止什么就禁止什么？明天我们联名告校长去！”
“张胖子脑壳有屎！”孟婷婷的声音。
我看张振中面色一变，听进去了。但他是老油子，一般不和学生群体发生激烈冲突。于是那天他抖了抖眉梢，掉头回了办公室。
后来的几天里，据说张振中一有空，在教室后门窗上踮脚窥视，跟个寻找作案目标的小偷样。一发现某个学生在课堂上看小说，就轻悄悄走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过小说来，没等上课老师愣怔过来，他早掉头出去了，留下一个貌似僵尸的严肃神情。有六七个学生就这样被没收了小说，手机，游戏机，而且记了警告。白娴棠自费给班上买来的一盒三十本的中外名著，也被张振中搬回办公室锁起来了。
发条上得太紧了会断。无数的历史故事证明，疏比堵好，动不动限制自由，丧失的是限制自由的资格。
没收了一百多本小说后，学生联名上书，要求撤换班主任。
那封联名信我也看到了，是通过电子邮件发到校长信箱里的。林校长有次让我帮他到信箱里发封文件，我随手打开了这封信。我看到后大吃一惊。班上学生的大胆决绝，完全超乎我的意料。学生在联名信中措辞之激烈，对张振中意见之多，让我诧异之极。学生其实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张振中怎么想办法多搞家教、赚了多少钱都写得清清楚楚。我看完后一身冷汗，暗幸自己不是学生批判的这类老师。后面有学生亲笔签名的扫描文档，五十六个学生，有四十九个签名。
签名学生众多，林校长对这件事很看重，安排教务处处理。教务处决定让学生对张振中进行书面测评。这是一项常规的对老师的检查。对老师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得到所有学生的认可，最大的快乐是听到学生由衷的赞扬，最大的不幸就是学生给他极差的评价。对学生来说，学生测评意味着他们有权利表达自己对任课老师的喜欢与反感，并要求该老师是否给他们继续带课。老师在学生心中的形象，从学生测评中很容易看得出。同时学生测评也是学校考核教师的一个重要指标，学校借此来向教师施压。
张振中没想到学生矛头已经指向他。周四晚自习恰好是他的，教务处组织年级组长拿着学生测评表前来测评，请张振中回避。张振中没有多想。
大华外国语学校的班主任，既不是选举出来的，也不是送礼得来的，而是学校校务委员会反复斟酌后安排的。班主任安排稍有不慎，耽误一个班的发展。而且班主任很累，早晨六点半跟学生做早操开始，到晚上十点半回宿舍为止，几乎无时不刻在照看学生；班主任也很有权，手里一份家长名单，上面有家长的工作单位职务等，班主任有个什么事，总能在家长中找到一些能帮助的渠道。众多家长也经常请班主任吃个饭联络联络感情，还大件小包地送礼物，希望能多关照自己的孩子；同时班主任收入可观，除了学校给很高的津贴外，还负责收取许多学生费用，班费、每月伙食费、校服费、采暖费等，除了上交学校那部分外，有些费用是笔糊涂账，班主任截留挪用很少被查。去年林校长查处了一个被家长举报有问题的老师，一查帐，两年居然往自己荷包里装了各类学生费用十万多！
所以班主任像朝中的重臣，一方面是有能力被学校重用的体现，一方面意味着肥差，收入丰厚。一旦任命了，很少有中途撤换的。
因为禁小说事件，张振中在这次学生测评中满意率奇差无比，各项指标综合下来，居然不足7%。这对张振中无疑是灭顶之灾，也让教务处严主任连喊“没得搞错吧，没得搞错吧？”但几番核实，数据统计无误。学校临时组织校办公会议，决计更换高一六班的班主任。班主任换成了数学老师，老夏。
刚开完会，张振中就得知自己被撤换的消息，他跟管教学的副校长关系不错，为今之计，让林校长收回成命。张振中气急败坏地冲到林校长办公室，还没说话开始红眼睛。林校长让他坐下，给了他一瓶矿泉水，然后说：“老张，你的敬业精神有目共睹，学生也是承认的，问题只有一个，学生不喜欢你侵占他们时间，也不喜欢你天天盯着他们，更不喜欢你布置了那么多作业，他们提了这些意见上来，家长再提意见，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家长运作能量很大，前几天学生餐厅刷卡还是包餐的问题，就戳到了中央某领导那儿，这次他们对你提了很多意见，加上上面反复倡导给学生减负，我们只好动动你，也是为了这个学校的发展。请你多理解多包涵！”
张振中不乐意，泪眼八叉地说：“林校长，这你就不对了，学生娃娃，才多大点，懂个啥，家长跟着学生忽悠，你当学校领导的，这时候该维护教师的权利，坚决站在我们这一边，不要让家长的意见干涉到教学，特别是学校的人事安排。”
林校长听了，笑了笑，说：“学生对你意见太大，我怕你日后难以开展工作，就先让夏老师顶上干，你暂时先缓缓，缓缓！”
张振中还想说什么，林校长站起来，手一压，示意他不要开口，然后给一个邻县的县委书记打起电话来，说对方儿子把教学楼道里的消防栓弄坏了，还口出狂言。
张振中胖脸最近确实塌下去许多，他瞪了半天，乱糟糟的灰白头发无力地爬到额头上，看林校长电话没有打完的意思，狠狠一跺脚，掉头出了办公室。
我正好在林校长办公室门口碰到了他。我还不知道他被撤换了，见他垂头丧气的，赶忙问好。他是班主任，再怎么对我有意见，我得要尊重。没想到，他手掌扬起，我的脸上火辣辣挨了一巴掌：
“全是你调唆的！”
“凭什么打人？别倚老卖老！”
“我打你，还想杀你呢，我们打拼出来的基业，就毁你们手里了！”
张振中恨恨不已，看着我似乎看一个很没出息的后辈，我捂着脸，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有些担心我还手，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做了个防卫动作。
林校长在办公室里喊我进去。
张振中恨恨不平，叫声响彻天地：“林宣民，你搞什么素质教育，谁认你素质教育？成绩上不去，你这个校长休想当！别以为你想什么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往上爬吗？你不就是想多搞几个漂亮的女老师吗……”
这声音，教学楼里的每一个人能听得见。办公室刘主任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拖走了。
家教之殇
教育局发文要减负，严禁在职在编教师从事有偿家教，而且不得在社会教育培训机构从事补习、补课活动。林校长在大会上念完文件，盯着阶梯教室里满满当当的老师们，一脸严肃：“这次市上可动真格了，教育部门会按照教师有偿家教造成的社会影响程度进行处罚，甚至可以开除公职。所以我们学校教师得保持清醒，认真做好减负工作，周末高一高二不补课，教师不得从事有偿家教！”
底下的老师面面相觑，谁不带一两个家教呢？如果要开除，把所有的老师一窝端得了。
“以那种方式挣学生的钱，于师德有亏。”林校长补充一句。
我暗自思虑。看样子我周日到龙腾凤飞上课，这笔收入拿不成了。我还以为到校外上培训学校课不属于家教，属于兼职呢，这多出来的课时费缓解了我不少经济上的压力，母亲胃不好，住院了，花销挺大的。可按刚才文件上的一对照，在外面教育培训机构兼职上课也属有偿家教，哪我得赶紧断掉。
“我给你们明说吧，有些老师家教多了，上课的精力不够，卷面成绩没提不上去，学生和家长就有意见，而且提到我这儿来了，说你这个老师，拿了我的钱，没给我好好教，岂不是骗钱吗？我看我们老师的威望，一天天像春天的雪，融化不见了。要让学生服你，家长满意你，你得拿出本事来，拿出老师的样子来！”林校长有所指地讲话。
我暗自点头，确实，这几年的家教风越演越烈，原本圣洁的师生教学关系蜕变为金钱关系，这是古往今来没有的事。像大华外国语学校，家教才是大部分老师的主要收入来源。我们学校最出名的是外语成绩，高考英语平均成绩在130分以上，学生全是补外语家教出来的。外语老师收一个学生，两小时二百元。每个周六周日上下午，外语老师都要带班搞家教，一个小班十人左右，两小时下来，净赚两千多，两天下来，少说也要挣七八千。如果断掉，无疑在挖命根子。
林校长讲到了具体的禁止措施：“本校老师每位写一份承诺书，承诺不从事有偿家教，只要被人举报，或者查处有从事有偿家教的行为，学校将停止他的一切教学行为，并视其情节严重，做出是否辞退的决定。”
林校长口气很强硬，眉头高高挑起，眼神犀利。
“不就是想捞政绩吗，也用得着这样，官员贪污、医生记者拿红包、警察乱罚款、教授剽窃论文挣钱，这个世道，谁不是凭自己的饭碗挣几个贴补钱？”语文组的老教师席文婷愤愤不平地说。
散了会，老师们议论纷纷，基本上觉得这次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走走过场而已。《阿Q正传》中，辛亥革命爆发后，阿Q到尼姑庵里去搞革命，尼姑说：“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教研组的老好人周鹊虹笑着套用这句话：教育改革，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
大家轰然笑了，林校长刚才制造的严肃空气荡然无存了。
承诺书每位老师都写了，要应付教育部门的检查，必须得写。但心口不一是中国人自古有的通病，老师们早看透了这点，觉得官场塞满形式主义，教育部门是不会动真格的。
张振中就是这样想的，他刚被换掉了班主任，精力无处释放，到处托人找学生，拼命做起家教来，不仅周末安排满了，而且一周七个晚上，除掉他要值守两个晚自习外，其余五个晚上都带。他是名师，华城各大中学的物理老师都给他推荐家教学生，他来一个接一个，而且保证短时间内提高成绩，甚至说冲刺单科状元没问题。家长一看这是大华外国语学校的名师，口气如此自信，欢喜得跟见了神仙似的，拉住手一个劲感谢，一次性地把一年的家教费给付了。张振中也不客气，按小时计算，将每次补课时间从两小时延长至三小时，借此多收取家教费。
拼命做家教的张振中，几乎没时间休息，白天到班上上课，哈欠连天，跟犯烟瘾了样。据说多次，学生在下面做题，他在讲台上发呆，呆着呆着就睡着了。有次讲到滑动摩擦力时，瞌睡袭来，他身子一歪扭，像电影中被枪击的坏蛋样，沿黑板墙根滑倒地下了。学生们忍不住笑起来，大声问他刚才滑动中与墙面有多大摩擦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