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堂课很活跃。胆大一点的同学皆站起来，不仅说出自己名字的由来，还谈他如何理解其他同学的名字。有同学叫“刘海月”，她就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叙述开来；有同学叫“王安中”，就自认是当代著名女作家“王安忆”的弟弟；有一个同学叫“胡垚”，他站起来问其他同学，三个“土”，上面一个下面两个怎么读？三个“火”、三个“木”、三个“水”、三个“金”上面一个下面两个分别怎么读？什么意思？把大家给难了好一阵子。有个同学叫“花袭人”，还没说出典故来呢，有通晓的就说，“‘花气袭人知昼暖’，你家的贾二爷呢？”一堂课下来，笑声此起彼伏，如潮水拍岸，让整个校园生动起来。对面隔壁几个教室里的老师，还以为我们班老师缺席了呢，不时从门口探头进来，以了解究竟。看到学生中间的我，漠然点点头，像个偷窃不成的陌生人般，离了开去。
学生放开了谈，其中不乏妙语和机警。我跟充足了电似的，浑身格外有劲儿。那是我上的第一节课，学生意犹未尽，我说今天到此为止下一节课再继续，下课！不知是哪位同学带头鼓掌的，大家用掌声把我送出教室们，有些女生还高喊“赵老师再见呀！”
我浑身涌动着幸福，觉得当老师，真是最划算不过的事情。每一张对着你的笑脸，是那么的纯真，那么的无邪，满心思和你交流，把你当做他心坎上的亲人。
第一节见面课开了个好头，接下来，我努力和学生们打成一片。我经常和他们在一起交流沟通。我刚从学生时代过来，也有过叛逆的时刻，也看到诸多叛逆学生，因为一时意气，老师不加劝导，像头莽熊样不计后果，做出了傻事，现在后悔万分，提起一些老师来，恨之切齿。为此我立志事事从不同层次的学生角度，特别是一些成绩差的学生角度去考虑，做一个讲课学生爱听，人品正的老师。
要想讲课好，功夫在课外。我挖苦心思备好每一节课，用最典型的例子把学生的注意力调动起来。学生累了，或这个话题枯燥了，就找班上一些有特长的学生来表演个节目，舒缓一下疲劳。我罗列的不少书目，跟学生们讨论韩寒郭敬明，讨论摇滚乐讨论李宇春为什么会有中性美。同学们读不进课文，我就叫他们看电影。在电影里体会人生最深层次的情感，然后反过来再看文学作品中不同的表达。我也叫学生们到宿舍看电影，晚自习时也在教室里放映，那些电影都是世界电影史上经典的作品：《美国往事》、《天堂电影院》、《心火》、《泰坦尼克号》、《西西里的美丽女人》、《教父》、《小鞋子》、《勇敢的心》、《与狼共舞》、《甘地传》……同学们写了一篇又一篇的影评，让我批改。我点评后，让他们张贴在墙壁上，一时花花绿绿自制的影评原地，像色彩纷呈的花海，成为教室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大家可以随意在上面写评论，谈见解。不少外班的学生来参观，喜欢影视的，一读就舍不得走开。
学生们挺喜欢我的，有好吃的，好玩的，会主动送到我面前，和我一同分享。不少学生下课没事，就跑过来找我聊天，甚至有同学过生日，也要喊上我，去了常让我现场作诗祝福。不少学生还经常给我写信，跟我一起讨论人生，朋友，亲情，还有时事政治。我乐于给他们回信，经常写信到天亮。其中有个项宜的女生，细腻，敏感，家境贫寒，对人世持有极具清晰的观点，让我一直难忘。
班上有个学生让我说不出的喜欢。这个学生是我带过的学生中个性最强，最富才气，也最孤独的一个。
我最初发现他，是校园网上写的一篇文章，《我们为何水火不相容》，署名为“海边的麦子”。当时我被这篇文章的才思和激情所震动，感觉深夜撞上了冰山。我疑心这是转载网络里的一篇文章，可读了两遍，发现写的完全是大华外国语学校的事情，不像转载的。后来又疑心某个青年教师所写，但作者自称是学生。我困惑了一夜，赞叹了一夜，觉得名校不亏是名校，卧虎藏龙者何其多哉！
第二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点子，一到办公室，主办校刊的学生送来一篇文章，问我是否可以发表。我是校刊《海梦》的指导老师，刊物上发表的稿子须得看一遍。我一扫标题，居然是我念念不忘的“海边的麦子”所写的文章，《我们为何水火不相容》。这是篇讨论贫富生活的文章。
起因是这样的，从今年起，在林校长“让每一个学生享有优质教育资源”理念的指导和具体实践下，大华外国语学校免费招收一批来自山区的学习优异的学生。这些学生在当地属于学习拔尖的，学校除了免费让他们到城市来上学，提供优质教育资源外，还有一个目的，是让这些穷学生冲刺高考状元，因为有后劲，能下苦功夫。可山区学生百分之九十家庭困难，加上农村的生活习惯，来到这华外后，跟城市里的权贵子弟造成不少冲突，甚至引发群架，不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虽然学校严禁双方发生冲突，但冲突接二连三，而且从现实发展到网络，在网络里相互掐架，语句刻薄刁钻极尽侮辱对方之能事外，还一个劲地用下流的语句伺候对方祖宗八代，情况之严重，可以用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来形容。好多学生在百度里开了贴吧，讨论穷富学生如何在这么一所充满金钱与功名的学校里共处的话题。其中让我最感动和振奋的也是《我们为何水火不相容》。这篇文章后面还要提到，其中最后一段我百读不厌：
同学们，来到大华外国语学校是我们的荣幸，也是我们的不幸，这是所充斥了太多功利的学校，可标榜着要成为一所培养国家精英的圣殿。在这里，如果我们只为日后一个耍权弄钱的位置而废寝忘食，为日后一辆凯迪拉克或别的什么豪车美女而孜孜不倦，为凌驾于别人之上好去欺凌他人铺垫道路，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个时代已经不是过去帝王将相的时代，颐指气使的时代，追求猪栏里安逸与享乐的生活是可鄙的，欺凌他人更是可耻到了极点，我想我们大多数同学，特别这里是权贵子弟，家财万贯，关系通天，安逸与享乐的生活，以你们目前的身份，不需要学习即可以达到。举手之劳，何苦再在这样一所应试学校里受牢笼之痛？.既来之则安之，虽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是状元，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这样好的教育资源下，我们每一个就是这个时代前行中的精英。精英是推动社会前行的力量，仅仅一个状元根本无法承担这样的责任。我相信大众的力量，但我更清醒地看到，这个世界是少数精英所推动的，没有爱因斯坦、布鲁诺、华盛顿、卢梭、林肯、甘地、托尔斯泰、孙中山等等人类之精英，人类的脚步不可能走得这么快，这么文明。我们来到华外，学习上付出最大限度的努力，阅读这么多书籍，我们有理由以精英自居，我们没必要相互排斥甚至瞧不起，因为我们只在这个世界上短暂停留，在这么简短的一生，你可以疯狗样对周围愤恨不平，也可以像猎豹样把一切据为己有，你可以咀咒你的命运，也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但最后的一刻，一切都得轻轻放手，有了教育，我们早该讨厌蝇营狗苟的生活，早该抛弃欺凌他人的想法，我们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出发：在这个世界上，理应留下自己的脚步，坚实的、别人赞美的、自己可信的脚步，一起来为民族的文明负责，为共同生活的星球负责，为人类的发展负责。
负责校刊高中部编辑的学生说，他们调查过了，其实这个网名叫“海边的麦子”，一手老辣的文笔，不是老师，而是高一六班学生，叫钟文昊，语文老师正是我。
我受宠若惊，不敢相信自己班里有这样一位雄才。当别人说了名字，好长时间，我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这名学生一个人在教室里旁若无人的看书，头枕胳膊弯里，脸侧到一边，根本不顾讲台上在讲些什么。其他任课老师私聊时生气地说，这小子有些古怪，看的全是些跟学习无关的书。或许我年轻，我对古怪的同学抱有极大的期望，对他自顾自地看书，也从未阻止过，只提醒他注意眼睛。
我对其他老师说，好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都个性怪异，手不释卷。
不合时宜的人
我走进林校长办公室，将这篇文章送他过目。他正在发送电子邮件，扫了眼标题，说昨晚网上看过了，挺不错的文章。我说能往校刊上登吗？林校长说，这是谁写的呀？不怕侵权？我说是我们的一个高一学生写的。林校长不免吃惊：“比老师还厉害了，该允许学生自由的心灵交流了！登！不仅要刊登在我们学校的校刊上，还要推荐出去，争取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你看，在我们学校，不止我们学校，包括高校，农村学生与城市学生的矛盾，那是很严重的，我们学校出了几次大问题，虽然压下去了，可问题还在。纸里是包不住火的，拿到桌面上来讨论，让大家明白应该如何相处，才是根本之道。”
“现在这些学生，思维敏捷不说，还胆大，有勇气，敢发表自己观点。这篇文章是很好，但单独刊登出来，不够发挥他的力量，我建议再加两篇在学校贴吧和校园网站里贫富学生之间相互攻击的文章，然后一起刊发。”
林校长盯着我，强调说：“你决定。小赵，我们国家面临一个激变的时代，改革正紧要关头，下一代的教育尤为重要，我们这样的精英学校，培养的应该是国际需要的人才，而不是庸才、蠢才、为名利而斗的败才，而是真正的英才！”
高瞻远瞩，掷地有声，我心服口服。
林校长从身后的书柜里拿出一盒茶叶，塞到我手里，说家长送的，真正的龙井，去尝尝。
正当盛年的林校长，不像有些干部，脑满肠肥，小腹怀孕几个月样高高隆起，也不像暴发户，喝酒时一口一个日妈的干了，张口闭口说谁谁谁赚了几百万，换了辆好车带了个新秘。林校长挣得钱不比暴发户少，运作能量远比处级官员大，而且文雅、潇洒、书生气，还满怀理想。
开学一段时间，跟教研组老师们几番闲谈，我大体对林校长有所了解。前任校长樊清波被调离后，校长宝座有不少人觊觎，其中两个副校长明争暗斗得厉害。这也难怪，说现实点，这样的状元之校，校长是通天的，获得巨额年薪的同时，有巨大的社会资源。你想想，这个社会精英层的孩子交到学校了，精英们掌握着巨大的社会资源，可以说有时天不怕地不怕，连法律都要践踏，可为了孩子，对校长难免敬重三分，校长有个要求什么的，会最大可能的满足。前任校长当年夜夜笙歌，一个电话能摆平很多事。他被调离后，管德育的马校长和管教学的朱校长都想扶正，四处汇报自己该扶正的理由，甚至不惜相互拆台来抬高自己。学校董事会和教育局的领导们，一边对这两个想扶正的校长进行安抚，说些劳苦功高啊之类的话，一边权衡利弊，想着如何让外国语学校领导班子高速有效运行。几番商议后，华城教育局领导层决定调二中副校长林宣民来当大华外国语学校的校长。这是个典型的平衡，马校长朱校长无可奈何，只好夹着一肚子不满意，迎接新来的校长，规划大华外国语学校的未来发展大计。
林宣民曾是郊区某县一中的校长，数学特级教师，教学、科研能力驰名一时，先后被评为“省优秀青年教师”“省十大杰出青年教师”等，后来到国家老牌重点中学华城二中（树德中学）当副校长，以治理学生闻名，学校校风之好，据说达到考试不用监考，学习不用督促，一学期下来，无一起学生斗殴事件发生。我觉得有些夸张，但林校长就此专门写了一本《素质教育实践论》，描写其乐融融的校园，读来确实令老师神往。目前他年届不惑，当属大展宏图之时。
来到大华外国语学校的那一天，林校长就思谋着要出成绩。他来的那年，高考就出了大彩，省文科前三甲被大华外国语学校学生包揽。按上报教育局的统计的来看，有了状元，重点率94.5%，升学率100%，已经是高得不可再高了，华城教育史上的奇迹了。林校长不满意，毕竟是高一高二前任校长打的基础，后来他翻看统计表，发现这么大的学校，每年高考毕业生有六百多，去年参加高考的考生才294名，前年也不到三百。一了解，每年是这样操作的，把很多成绩差的学生学籍转入到了大华外国语学校名下一家庆华外国语学校，那是家同一老板投资的姊妹学校，但那个学校在郊区，默默无闻，大华外国语学校把一部分学生分流出去，参加高考的学生全是优质生，评比下来整体名次当然高了。
林校长不能揭开这个谜底，他现在是这个学校的校长。
林校长决定两手抓，筹划新政：状元牌子不能倒，素质教育要勃兴。
专业点的提法，就是大华外国语学校要“打造以外语特色为主的素质教育学校，以感恩教育和生命教育为重点，不断提高学生们创新创造能力，培养国际性的优秀人才。”
为了让新政顺利实施，林校长有意识地谋色一批老师作为自己新政的骨干。上一年学校出省状元了，素质教育一点苗头都没有。于是今年他亲自带队，到全国各师范大学招聘新老师，目的在于打造一支他心目中的教师团队。我被校长点招进来，确实有一些运气的成分在内，但也有林校长更长远的考虑。
据说林校长还书生意气。前年他刚来调来时，正逢上小升初的招生。当时因为政策特许，大华外国语学校在全省招考优秀小学生，拟招生八百名，结果报名人数超过一万。作为校长的林宣民，接到不少家长带来的白条。这些白条放在他办公桌上，第一天三十多张，第二天超过了一百多张。这一百多张白条意味着有一百多名同学可以不经过考试，须特批入学。据校办公室刘主任说，当时林校长喊她过去，问去年是否接到这么多张白条。刘主任说去年少一些，八十四张。林校长不啃气，黑着脸在白条上签字。签着签着，突然脸色通红，拍案而起，骂了一句“啥球东西”，几把把那些领导批来的白条揉成纸团，从窗户狠劲扔了出去。纸团砸到一个正踢毽子的女生身上。那女生泼辣，张口招呼林校长祖宗八代。林校长黑着脸站在窗口，等女生骂完了，探出头说你把纸团给我送上来。女生一看是校长，掉头跑了。刘主任下去取上来，一张张给铺展说：“校长，都这样做，你不认这个不行呀！”
林校长不出声，死盯了半晌，想用目光将白条烧了似的，刘主任站在旁边有些忐忑，心里嘀咕不已，突然，林校长拿起笔刷刷在白条上胡乱画上自己大名，签了收费金额，让刘主任交给管教学的副校长，让他看着办理。
刘主任看林校长特不开心的样子，心里暗暗纳罕，不会是外星球来的吧？到了这个位置，见到的白条还少了？
但林校长确实有所不同，而且有意识地将他这点不同扩大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