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良向冼惠明讨了根烟,点着抽了一口又说:“这里大家都是自己人。惠明,老同学,跟你说实话,这两年是我最辛劳、最卖力的两年,恰恰也是我最苦恼、最失望的两年。慢慢地我也开始懒心了,消极了。惠明,你一定知道鲁迅先生写的绍兴社戏,戏台的那副对联吧?写得真好,‘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做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说实话,我没有信心了,已完全是个听戏的心态了!事情我应付着做,做好做坏一个样,就由他去吧!不是我分内的事,吹到耳朵里来就听听,不然也就漠不关心。看看那些趾高气昂的人,我就想着上台终有下台时。我自己呢?别人看,做的也是个不小的官,我自己并没把它当回事。”
田宏见魏国良说得有些出格了,便叫道:“国良,来,你吃点菜。”
“田宏,我知道你以为我醉了,我没醉。酒醉心里明白,难道你田宏这几年就没有同感?”
田宏含糊地说:“也许是这样吧,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有些我们不该想的问题,想了又有什么用?”
魏国良接着说:“田宏,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我平时喜欢想些问题,而我想的问题都不是我该想的。比方说,对待一些消极现象,我认为上面就存在着估计过低,或者说估计滞后的问题。比方腐败,最初上面只是很谨慎地叫做不正之风,直到后来越来越不像话了,上面才开始使用腐败这个词。又比方黑社会,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上面都把它叫做带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其实有些地方黑社会早就存在,而且非常猖獗,已经危及到社会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而这些情况,在大小内参上也时常通报,都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可是直到最近,上面才松口承认黑社会这个事实。这多少有些讳疾忌医。倘若上面能早些注意到这些问题的严重性,采取断然措施,只怕情况会比现在好多了。”魏国良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着,他真是一片苦心啊!
冼惠明感到他是完全能够理解魏国良的,尽管由于喝了酒,思路有些紊乱。反正今天就由他去说吧。
“国良啊,你还真有些独到的见解!”
魏国良叹了口气:“每当我找不到状态时,心里就逆反。你看啊,惠明,现在各级官员们,一年到头长篇大论,无非是说着两种话。一种是论证公理,一种是论证歪理。当然,这些都是由我们这些当秘书的人帮着弄的。”
冼惠明颇感兴趣地问:“什么公理、歪理?这话怎么讲?”
魏国良喝了一杯酒说:“公理是尽人皆知的,不需要再做论证。比方,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一百八十度。很多官员一天到晚发表重要讲话,就好比在说,同志们啊,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一百八十度啊!同志们,它不等于一百九十度,也不等于一百七十度,更不等于三百六十度,而是不多不少等于一百八十度。这是非常重要的,深刻地理解和运用这条公理,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啊!”
冼惠明听着便笑了,他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这种情况非常普遍。很多道理,比方科学技术如何重要啦,环境保护如何重要啦,发展新经济如何重要啦,尽人皆知,不需要再讲多少道理,可是上上下下的领导们都是大会讲,小会讲,今天讲,明天讲,好比是“文革”时期讲阶级斗争一个样。
魏国良接着又说:“还有就是讲歪理,很多官员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却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们曾经试图结束扯谎的历史,可这几年却是愈演愈烈了。”
魏国良的话越说越敏感了,冼惠明并没有打断他。他举着酒杯,分别同秦涛夫妇和田宏碰碰,干了。
魏国良滔滔不绝地说:“我真想写这么篇文章,只怕没有哪个地方敢发表,就是奉劝各级官老爷们,少发表些重要讲话,哪有那么多重要讲话?这次你惠明就开了个很好的头嘛!整个通车典礼没有请任何一级官员发表讲话,也不用听什么指示、汇报,大家坐在车上绕行一圈,晚上随兴聚聚,喜欢跳舞的跳跳舞,喜欢打保龄球的打打球,然后结束。当然,我不是要让我们的官员们天天去玩,但他们原本是可以不那么忙的,可他们都忙些什么呢?发表重要讲话!现在没有人迷信官员啦,官员们就开始自己迷信起自己来了。你以为你的重要讲话真的就会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自作多情罢了!不是老百姓不听你的,而是你说的那些本来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工业要怎么搞,农业要怎么搞,商业要怎么搞,说得唾沫横飞,你知道那么多,你自己去搞呀?喜欢瞎指挥,当然忙得不可开交了!而如此忙碌,又不是因为勤勉,而是不愿放弃权力。要我说这就是百分之百的在给国家,给社会,给百姓添乱!”
冼惠明觉得魏国良越说越激愤,但他感觉魏国良句句在理,只是没有人会这么明说。说说就让他说说罢,等明天魏国良又是一个谨小慎微、恭恭敬敬的好秘书,好干部了!
魏国良举起酒杯:“我只顾了说话,来,我们大家干一杯吧!”
冼惠明宽厚地笑笑:“国良,你就别敬了,大家都随意吧!”
而后,冼惠明觉得,由于刚才魏国良的滔滔不绝好像有些冷落了秦涛,就转向秦涛问:“你这次准备离开东江青年旅行社,打算做点什么?”
秦涛说:“具体做什么还没有想好,等有好的项目再说吧。”
魏国良调整了一下刚才的心态,对秦涛的话题来了兴趣:“怎么,秦涛你想离开青旅?你们东江青旅过去隶属于团市委的时候,经营情况和经济效益不是挺好的吗?”
秦涛无奈地叹了口气:“今非昔比啦!当初的青旅正处在旅游业方兴未艾的蓬勃发展时期,成为团市委第三产业的领头羊。连年利润剧增,团市委也将许多资源、政策向青旅倾斜,日子当然好过。但是,青旅自身并没有及时拓展自己的市场空间,挖掘当时旅游市场潜在的客户资源,也没有采取像其他旅行社一样的搞什么连锁加盟之类的品牌策略的经营模式,从而提高在市场的占有率。而今和团市委一脱钩,全面走向市场经济的运营模式后,领导层在思想深处一下子转不过弯子,靠上面照顾,谋取实惠,朝南坐的思想根深蒂固,人心惶惶,这两年的利润骤减。再加上按市场规律,各旅行社价格自主,旺季淡季的价格浮动,我们过去的许多优势不仅荡然无存,而且成了在市场中竞争的沉重包袱。”
乔雅插话埋怨道:“他自己从团市委到青旅绕了一圈,从副书记到总经理,就什么都不是了!”
秦涛转头朝乔雅瞪着眼睛:“你说这些干什么?”
乔雅毫不示弱地嚷道:“惠明他们又不是外人,说说又怎么啦?你在家里成天对我牢骚满腹的,你也太软弱了,自找苦吃!这几年你为青旅付出了这么多心血和时间,凭什么遇上政策调整,就非得吃亏?”
秦涛不好意思地朝大家歉意地笑笑:“我的内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了点。”
冼惠明沉思片刻对秦涛说:“这样,秦涛你和乔雅再多呆几天,等我明后天和香港总部的董事长接触一下,我可能有一个项目,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再和你详谈。”
“好啊!我耽搁几天没问题,只是你再也不用安排人陪我们了。你们都很忙,不好再多叨扰了。”秦涛真诚地说。
于亚菲接过话题:“秦涛、乔雅,你们就安心好好玩几天。惠明这里你们放心,他能帮你们,一定会帮的。”
“谢谢!亚菲,这次来南株真是太麻烦你了。”乔雅满脸笑容地欣赏着于亚菲高贵的气质。
于亚菲站起来举起酒杯:“说哪里话,大家都是惠明的朋友、同学,来,我们一起把杯中的酒干了。今天时间不早了,大家也挺累的,我看……”
冼惠明适时地站起来戏谑道:“既然太太发话了,那我们今天就此结束。”
说笑间,大家干了杯中的酒,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为了今晚酒店的安全警卫,冼惠明还特地请求当地的武警部队派了一个连,负责酒店外围的警戒。
冼惠明和于亚菲刚到停车场,武警连长早带着一个当兵的等在了车旁。
客套之后,连长指着那士兵,说他的驾驶技术很不错,由他负责开车送冼惠明和于亚菲回去。
冼惠明没想到这位连长考虑得如此周到,怕他们喝了酒不便驾驶。果然是军人作风。
冼惠明问于亚菲:“你看呢?”
于亚菲便对武警连长说:“谢谢!不用了。我来开车,你们辛苦啦!”
武警连长说了声:“行。”就和战士“刷”地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于亚菲开着车,对一旁的冼惠明说:“你累了,养养神吧!”
冼惠明被从车窗外透进的夜风一吹,感到有些头重,慢慢睡去。
于亚菲看着冼惠明沉睡着,舒缓的呼吸声依稀可闻,莫名的有些伤感起来,忍不住深深叹息着,放慢了车速。
过了会儿,于亚菲怕车里的空气不好,又把车窗玻璃摇下了三指宽的缝儿,她想让冼惠明好好地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