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其格走后的第二天,善古米图突然对老伴说:“老婆子呀,我寻思了好久,觉得我应当去黄家寨把巴音这个不肖之子抓回来。不然,别人就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说我们纵容儿子作恶呀。”
萨仁担心地说:“是倒是这个理,但是巴音跟着你回来,政府会饶了他吗?”
“我不知道巴音犯的罪到底有多大,但是谁都应该为所干的坏事承担责任,如果他该被枪毙,到时我替他收尸。总之,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但是我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他做的坏事是辱没祖先。我们家族,数百年来都是站得稳,行得正,没有谁敢作奸犯科,几百年的清誉全毁在这小子手上。如果我再纵容他,哪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呀。”
萨仁知道老伴的倔脾气,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要是他坚决不回来怎么办?”
“那我就拖他回来,拿绳子捆着他回来,他一天不回来,我就缠着他一天,直到他回来为止。”善古米图火冒三丈地说道,他本来还想说,如果他不回来,我就死在他面前,但怕老伴担心,便忍着没说了。
“那我也跟你去吧,一起去劝劝巴音?”
“不行,你这种德性,巴音一哭或者一说好话,你就软了,还能干什么事,好好在家里待着吧。”善古米图坚决不同意。
善古米图来到黄家寨,便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巴音的父亲,有要事找巴音。
巴音一听父亲来了,立刻惊慌起来,他知道父亲正义感强,是个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人。他经常用忠孝节义等传统道德来教育自己,要求自己像列祖列宗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一个有利于国家、有利于民族的人。而自己所做的事可说是伤天害理、神人共愤,给列祖列宗丢了脸,更使父母无脸见人。阿爸这次来,肯定是兴师问罪,还不知会弄出些什么事来呢。可是不见,则更叫人笑话,一个对父母都不孝的人哪会被人看得起,这真是左右为难。寻思半晌,决定还是见。“虎毒不食子”,事情已经都做了,大不了挨顿骂,挨顿打,总不至于把我绑回去交共产党处理吧。
巴音跑到寨门,见父亲面色苍老了许多,身体衰弱了许多,心中不免感到一阵难过,自己把父亲害苦了。他装着十分高兴的样子挽着善古米图的手臂说道:“阿爸,你来了,阿妈在家好吧。”善古米图把手一挥,甩开巴音的手,恨恨地说:“多亏了你呀,我和你阿妈好得很呢。”
巴音讨个没趣,但仍装着恭恭敬敬地说:“阿爸,路上辛苦了吧,跟我到房间里去休息吧。”
善古米图一脸严霜,一声不吭跟着巴音走进房间,迅速把门扣上了,炸雷似的喊道一声:“你这个国民党的狗特务,给我跪下。”
巴音脚一软,立即跪在地上,低声哀求善古米图说:“阿爸,你别发这么大的火,慢慢听儿子解释吧,你这样大吼大叫,被别人听到了,会瞧不起我的。”
“你还知道要脸?那为什么要干丧尽天良的事情?”善古米图大声喝道。
“阿爸,我是军统的人,所以必须奉命行事。我是奉中央政府的命令,国府是正统,共产党是乌合之众,他们是造反,是反中央政府。”
“你要是在两年前这么说,我信,但现在我一点也不会同意你说的话。
你看看叫你奉命行事的中央政府,在白音旗支持些什么人,是‘魔鬼’王叔贡布扎布,‘父子双煞’色日因楞、巴彦海拉父子,大蒙奸敖其尔这伙专门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的坏蛋。你现在竟然与他们同流合污了,你难道还不嫌丢人,你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阿爸,你轻点,你这样骂他们,他们会把你抓起来的!”
“叫他们来抓好了!他们干尽坏事,不但我骂他们,白音草原的百姓都在骂他们,他们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你倒好,现在倒还怕起他们来了。”
“阿爸,干大事不拘小节,大丈夫能伸能屈,只要消灭了共产党,我掌握了大权,我就会收拾这班坏蛋!”
“放屁,你们在白日做梦,你们能消灭共产党?告诉你,得民心者得天下,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哪一个不是如此。我是看准了,要不了几年,共产党一定能消灭国民党,成为中央政府,因为它代表着老百姓的利益,老百姓都支持它。你看,共产党才派孔冬几个人来,而现在,除了黄家寨这个地方外,都是属于人民的了。而黄家寨,他们还能守几天?天下大势,白音旗的形势,你应该比我清楚。孩子,你清醒一点吧。你留在这里,今后不是你收拾这班坏蛋,而是给他们陪葬啊!”善古米图义正词严地说道。
巴音理屈词穷,对天下大势、白音旗的局势他何尝不清楚,国民党政府和贡布扎布之流彻底失败的命运已经看得非常明白了,只是个时间问题,可是自己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吗?自己的命运已经和他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想到前途,他简直不寒而栗。他有气无力地又为自己找到一条借口:“这些汉人来草原不怀好意,他们抢我们的草原,抢我们的财富,孔冬这家伙还想抢其其格。”
“你、你、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孔冬这些汉人是真心实意帮我们这帮穷苦老百姓闹翻身的,他们拿走了白音草原什么?什么也没有!倒是他们为白音草原流尽了鲜血,像尤副旗长,李团长,哪一个不是菩萨心肠,李团长为掩护扎木苏、孟和力格,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到这样的好官?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来没有看到过,只是看到北洋政府、国民党政府派来的汉官都是欺压我蒙古族穷苦百姓的,他们和贡布扎布是一丘之貉,你天天和尤副旗长、李团长他们打交道,难道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孔政委也是难得的好人,其其格一家救过他,他也救过其其格一家,因为工作关系,其其格和孔冬走得近点,把他当成大哥哥,这很正常嘛,你怎么无端怀疑他们的清白,怪不得其其格不愿理睬你。孔政委是多好的一个人呀,你这样猜疑他,顶撞他,他从来没有记恨你,反倒替你做其其格的思想工作,否则,其其格会和你结婚吗?孩子,咱们做事得凭良心,决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善古米图既是反驳,又是劝说,说得巴音哑口无言。
巴音知道善古米图知识渊博,很有见地,绝对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如把真情告诉他吧,以求得他的同情和谅解。“阿爸,我现在是没有办法回头了呀!”巴音带着哭腔说着。
“为什么?”善古米图心里一惊,他所担心的事已经成为现实,现在所要了解的是巴音到底干了哪些坏事。
“李轩、尤才是我给乌布发送情报给害的,另外我还打死了两个旗大队的战士……”巴音见事已至此,只得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干的坏事向善古米图说了个明白。
“你这个畜生,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善古米图全身颤抖,老泪纵横,狠狠地给了巴音两个耳光。
巴音摸了摸被打得火辣辣的脸跟善古米图说:“阿爸,这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赶紧回去吧,你就当没有生过我这样一个儿子,恕孩儿不孝,不能替你和阿妈养老送终了。”说完,也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起来。
“不,你虽然做了不少坏事,但你还是我的儿子。孩子,我们一起逃出黄家寨,你熟悉这里的情况,回去向孔政委、其其格报告,将功赎罪,叫旗大队来消灭这伙叛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逃了后,其其格现在是代理旗大队长,这说明孔政委他们并没有把我们当成特务家属。巴音,起来吧,我们赶紧走,好吗?”善古米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极力劝巴音回去。
“不,阿爸,我回去,他们会杀了我的。”巴音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善古米图。
“我知道,论你的罪,枪毙你十次也不多。古语说‘欠账还钱,欠命偿命’,你既然害死了李轩团长、尤才副旗长他们,那就应该拿命还给他们。
你只要领着旗大队消灭贡布扎布这伙坏蛋,又把自己的命还给了李团长、尤副旗长他们。白音草原的百姓会认为你巴音是条汉子,能够有罪必赎。”
善古米图义正词严地说道。
“阿爸,我想不到你竟然为了这些虚名而要送掉我的命,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呀,你怎么这样冷酷无情?”巴音哀求道。
“孩子,不是我无情,而是你犯了罪呀。做人,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汉子。你小时候,阿爸曾多次给你说过,有个法官断案错了,冤死了一个无辜的人,他跑到国王那里,叫国王定他的罪,国王说断案难免有错,知错能改很是不错,以后小心便是了。但这个法官觉得这样对屈死的人不公平,结果自杀了。既然大错已经铸成,那么就接受人民的审判吧。
孩子,如果你死了,阿爸替你收尸后,然后陪你一起去阎王殿。”善古米图老泪纵横地说。
“不,我们家是贵族,我怎么能被他们五花大绑,像拖死狗一样地拖上审判台,被人唾骂,扔石块,土坷垃,追围着观看,像耍猴一样,最后被人拖死狗一样地拖到刑场,跪着吃枪子。这叫我的脸面往哪里搁,咱们家的脸面也荡然无存了呀。阿爸,你难道忍心看到这种场面吗?”巴音苦苦哀求道。
“我们家是贵族,但贡布扎布、色日因楞他们几时把我们当贵族看过。
杀人偿命,欠账还钱,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你既然犯了罪,就应该心胸坦荡,昂首受戮以赎罪,这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作为,你想逃避罪责,即便你能逃脱惩罚,但你一辈子也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善古米图毫不让步地说道。
“良心,良心值几个钱?现在国共斗争,还不知鹿死谁手。是的,国民政府是杀了不少人,但共产党杀的人还少吗?他们应不应该为死去的人偿命呢?”巴音狡辩道。
“你说的大错特错,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代表人民利益去打仗的是正义的一方,代表地主老财利益去打仗的是非正义的一方,同样是打仗,但死的价值不同,前者重于泰山,后者轻于鸿毛。说到杀戮,国民党贡布扎布是滥杀无辜;而共产党杀的人,哪一个不是恶霸农奴主,哪一个不是血债累累,这些人老百姓恨之入骨,他们都感谢政府替他们撑腰做主,替他们报了血海深仇。所以共产党杀人又怎能和国民党的杀人相提并论呢?”善古米图理直气壮地进行反驳。
巴音理屈词穷,再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为自己辩护,他只得说:
“阿爸,你被共产党赤化了,洗了脑,我也懒得和你说,我出去办点事,你在这里休息一下。”说完,便丢下父亲开门出去。
善古米图知道巴音已铁了心,他是不想回头了。于是便铁青着脸,也跟着他走出去。巴音走到哪里,善古米图便跟到哪里,如影随形,寸步不离。但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像个讨债人,弄得巴音如芒刺在背,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如果还这样在外面走下去,别人一旦问起来,则会变得更难堪。
于是,他只好走回房间,蒙着被子睡觉。善古米图的策略是,你睡我也睡,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你在家里我就跟你唠叨,总之采取盯人战术,叫你终日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