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次战斗中的胜利者来说,欢乐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兄弟。在人们享受着胜利带来的巨大喜悦和欢乐的同时,心里却又承受着失去亲人和战友的痛苦,并为一些亲人的安危而担忧。孔冬和他的同志们正遇到这种情况。白音旗取得平叛斗争的三场大捷,击毙匪首“履山平”和巴彦海拉,彻底击溃了贡布扎布的叛军,毙伤敌人二百余名,俘虏五十余人,从根本上扭转了白音旗的战局和形势,敌人元气大伤,无力再攻,而我方由弱转强,由守转攻,这的确令人十分振奋和高兴。但是胜利是以巨大代价换来的,我方伤亡六十余人,其中最令人痛惜的是道尔吉和义和巴日两位长者的壮烈牺牲。若不是他们奋不顾身杀向贡布扎布,吓得贡布扎布惊慌失措、狼狈逃窜,王府保卫战可能更加危险。看到其其格和阿斯楞哭得像泪人一样,孔冬的心感到一阵阵痛楚。他无法用语言来安慰这些失去亲人的同志和乡亲。战斗结束后,旗委、旗政府为牺牲的三十多位烈士举行庄严而隆重的追悼大会,然后下葬在李轩、尤才墓旁边。目前更令他们揪心的是五十多名伤员的救治问题。特别是赵进和胡日格的伤势都很重,而赵进看来已无生还的希望,子弹从脸上的天目,也就是两道眼眉中间打进去,又从后脑勺穿出,必定是伤了脑子。脑子这东西,只要轻微地擦着一点人也就没命了。这颗罪恶的子弹是脑子里进,脑子里出,哪还有治!野战医院的医生说生存的希望微乎其微,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千方百计地挽救。可大家束手无策,干着急。孔冬心中十分悲痛。想起省委为了开辟白音旗根据地而派出四名干部组成白音旗委。可是在一年多点的时间里,李轩和尤才先后英勇牺牲,现在赵进又生死未卜,真是天妒英才啊,如果有可能,自己宁愿代他们去死。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挽回赵进的生命,他为此忧心如焚。
胡日格的伤也不轻,腿的骨头完全被打断,野战医院的医生说,要保全性命就得锯腿,要不肌肉不断坏死,也必然危及性命,但是胡日格坚决拒绝锯腿。他说少了一条腿,他再也不能骑马、打仗,不能像以前一样为党工作,像个废人一样被人养着,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说服他。正在绝望之时,其其格的眼睛一亮,急忙说道:“我曾听阿爸讲,有个叫艾来西的神医专治红伤,何不请他来看看,可我记不清他住在哪里了。”
大家听了为之一振,总是有点希望了,可这位艾来西究竟是何方神圣谁也不知道,经过四处询问才找到这位神医。
原来在草原的边沿有几座山,山虽不高,但遍山是古树老林,奇花异草。“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几座山统称“仙草山”,山中有一位异人艾来西,其貌不扬,医术高超,虽已六十开外,但身体极为硬朗抖擞,不是外出给人治病,就是上山采药,没有闲着的时候。祖上代代是民间医生,到了他这一代,继承和发扬了祖上医术,治红伤成了他的绝技,可以说到了“手到伤愈,妙手回春”的程度,被人们称为神医。
经了解,艾来西不是这位神医的名字,而是他的绰号,“艾”是“矮”的谐音,因为他是个小个子;“来西”是“拉稀”的谐音。据说他给男性治红伤都是先用泻药,吃了就拉稀,因“拉稀”不好听就改为“来西”。
艾来西的确是个貌不惊人的干瘪小老头,长得虽矮但很精干,两眼炯炯有神,声音洪亮,动作麻利,像一个体操运动员。孔冬十分恭敬地请他坐下,向他介绍赵进的情况。他摆摆手说:“不必,不必。”他不听伤情介绍,直到赵进身边,先看了看赵进的伤口,又号了号脉,再翻开赵进的眼皮看了看,说:“这伤真不轻,可不好治啊!”
大家一听,面面相觑,连神医都说不好治,可能没有希望了。
孔冬恳求说:“艾老先生,请你想想办法,不好治还不是不能治,只要是治好了,我们政府不仅非常感谢你,而且给你高酬,要多少给多少;就是治不好,只要尽了力,我们同样感谢你,并给以报酬。”
艾来西哈哈大笑说:“政委大人说话是算数的,治好伤我不多要,只要40匹马、40头牛、40只羊,给不给?”
大家一听,对这位神医的医术产生了怀疑,认为他没有治好重伤的本事,又要保全其神医的名声才要这种高价,治不起,不是他的医术不行,而是不愿出高价。
孔冬咬了咬牙说:“只要能治好,不惜一切代价!”
其其格脱口而出:“就是我们大家凑也要凑齐这个数!”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只要治好如数酬谢。”
艾来西深受感动:“你们确有深厚的同志之情,刚才只是试试你们的诚意罢了。如果我说不要报酬,你们又不放心。这样吧,治好了给我一匹马、一头牛、一只羊如何?”
“都急煞我们了,这个干老头还有心情来开这种玩笑。”大家这样想,但谁也没有说出口,只盼着他快动手治伤。
艾来西不慌不忙,他要人们都出去,也不要助手,关起门来,打开药包配起药来。配了三种药,有两种四副是内服的,一种是外敷的,内服的要熬,外敷的要蒸,都是自己动手。
一切准备停当后,他吩咐拿一块油布,草纸和棉花备用。他又吩咐把赵进的上身轻微地斜托起来,把他的牙齿掰开,一滴一滴地向嘴里喂药,喂完后又把他放平。
房中寂静得只听到呼吸声,大家从窗户外往里望去,目光都集中在赵进身上,并不时焦急地瞧瞧艾来西的表情,希望从他的表情中窥出是好是坏的征兆。约莫二十分钟,伤员腹中发出微微的响声,又过了一会儿,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艾来西吩咐在赵进臀下垫上油布,准备接污物。
大家忙活起来。不一会儿,赵进屙出带血的粪便,臭气难闻,几个人不断地轮番擦洗,赵进发出了微弱的呻吟。艾来西不时给赵进号脉,对每次粪便都嗅闻后仔细观察。排血便停止后,艾来西又吩咐给赵进喂微温的开水。接着又把两贴膏药贴在前后的伤口处。六个小时后,赵进的手脚也有了轻微的动弹,艾来西又给赵进喂第二种汤药。
十几个小时,赵进的眼皮和嘴唇不断地颤动。艾来西说,他想睁眼说话,但又睁不开说不出。又吩咐给他喂些微温的牛奶。一天多时间,赵进睁开了眼睛,发出了声音。艾来西每天给赵进喂两次汤药,三天换一次膏药,一个多星期赵进能坐起来了。
第十五天,艾来西把赵进头上的两贴膏药揭开,大家一看,发出了一阵惊喜声,伤口完全愈合了。赵进给艾来西行了个大礼,大家也都向艾来西致敬表示感谢。
艾来西警告说:“现在还不能说已经完全好了,在一百天之内,不能发怒,不能碰撞,不能伤风,不能吃刺激性大的食物,还是不轻松的。百天之后就没有什么忌讳了,过一个夏天,伤口就没有痕迹了。”后来,完全证实了神医的预言。
在给赵进治伤的同时,艾来西也给胡日格和其他伤员治伤。孔冬还派人到野战医院把敖嘎尔扎布接到大板桥治伤,这些伤员都先后被神医治好了。当问及报酬时,艾来西诙谐地说:“治疗所有伤员的报酬,加起来,都在那一匹马、一头牛、一只羊之中了。”
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再次向神医致敬致谢。
神医真神,有人想从他口中掏出点治伤的秘密,他却守口如瓶,滴水不漏;有人想拜他为师,他却说:我要当了师父,法子就不灵了。祖传秘方,不仅绝不能外传,就是对自己的儿女也只传子不传女,因为女儿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就是对儿子,也只传长子,除非长子智力和德行不好才能传给次子,以免产生派系和歪门邪道。这个祖规我老头子不敢违背,也正由于这种忠贞不贰的虔诚之心,秘方一脉相传。
“艾老先生,你看我们工作团像不像大家庭,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可都是年轻人,就缺少你这样的前辈,你就参加工作团吧,大家对你的感情已到了难舍难分的程度,反正我们是不让你走了!”陶格陶深有感情地说。
“哈哈,你想扣留我呀!”一阵笑声后艾来西说道:“你们就是一个大家庭,比一个家庭的人还要亲密无间。实话实说,我也被你们这种志同道合、互相关心爱护的精神所感动,我要年轻三十多岁会参加工作团的。可我这把年纪了,我是想参加,可我那个小家庭的人是不会同意的。这样吧,我就当个不出家的工作团员,随叫随到,好不好?”
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有些人对没有了解到神医治病的一点秘密总不甘心,想绕着弯子得到点什么。“艾老先生,你治病用的药,一定是非常神奇名贵的,不然为什么这样神呢?”艾来西心中好笑,这小子想套我,向他讲讲道理也无妨:“哪有那么多名贵药,漫山遍野都有治病的良药,就看你识货不识货了,你没听说过神农尝百草吗,我就是向神农学的,只要你下苦功,也会尝出学问来的。”
“艾老先生,你治好赵进和胡日格的罕见重伤,是不是有个运气问题,或者说有其偶然性?”
艾来西想,这些小伙子真有些穷追不舍的劲头:“是呀,有个运气问题,这种伤让我碰上了,这不是运气吗!至于你说的偶然性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瞎猫碰上了个死老鼠,这你想错了,我治赵进的伤虽说没有十分的把握,但也八九不离十,才敢下手治疗的。首先号了伤员的脉,脉虽很弱,但命脉尚存,再看伤员的瞳孔,并未散光;更重要的是伤的部位,按常理,子弹打穿了头部必死无疑,可我仔细观察了前后伤口,断定是伤在命眼处,命眼挨着天目,如果小型的物体从这里击中,又不偏不倚地从正中穿出,有挽救的可能。赵进的前后伤口正在这里,如果偏一丝一毫,或者子弹再粗一点,就没命了,我医治红伤几十年,这是第一次碰到,实在是太稀奇了。赵进负伤后,命息尚存,正与死神打架,他有打胜的一线希望,如果没有这个基本条件,再高明的医术也是没有用的。所谓的起死回生就是这种情况。尽管有生的希望,但必须帮他一把,光靠他自己也是不能打胜死神的,帮晚了不行,帮不到点子上也不行。我配制的内服药有两种:第一种只是一副泻药,把他肠胃中的毒素排出,不然对身体不利,削弱与死神打架的气力。但要泻得恰到好处,不及和过头都对伤员不利。泻到一定程度就得及时补充养分,开始是喂微温的开水,别小看这温开水,作用可大啦,温开水既是养分又能起洗刷肠胃的作用。当然光喂温开水不行,还要及时地喂第二种药,这种药既解毒又有补的作用,每天一副,既要便于吸收,又要不湿不燥、不急不缓,对重伤员,处处事事都必须掌握分寸。”
“另外就是外敷的膏药,这种药既能解毒,又有生肌愈合的作用,但必须干干净净,可以说应做到一尘不染,伤口化了脓必然向里面渗透,那就难办了。熬膏药的锅必须干干净净不能有任何杂物;摊膏药的布,要蒸半个时辰。”
大家就像小学生,聚精会神、鸦雀无声地听老师讲故事,但艾来西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大家没有听过瘾。胡日格站起来向艾来西深深一躬说:“我首先感谢老先生给我治好腿伤,没有老先生的高超医术,我不死也必然成了残废人。我敬祝老先生健康长寿,希望老先生不仅能治好我们几个伤员,而且能为老百姓治好更多的伤员,那真是功德无量啊!”
艾来西哈哈大笑说:“我何尝不想多治好一些伤员,可我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是孙悟空,从身上拔几根毫毛,吹口法气就变出许多孙悟空,我没有那种本事,我的愿望是,在咽气前能治好一百个重伤员、五百个中等伤员、一千个轻伤员,现在还差一小截,看来能够完成,可以死而无憾了!”
孔冬郑重地建议:“艾老先生,你有能力超过孙悟空,变出千百个艾来西。咱中国从古至今出了不少名医,如扁鹊,着有《内经》《外经》;华佗精通各科,尤其擅长外科,可惜他的医着已失;张仲景着有《伤寒论》《金匮要略》;孙思邈着有《千金要方》《千金翼方》;李时珍着有《本草纲目》《濒湖脉学》
《奇经八脉考》;蒙族名医沙图穆苏着有《瑞竹堂经验方》;忽泰必烈着有《金兰循经》;忽思慧着有《饮膳正要》等,他们的医学代代继承和发扬,给人民治病去灾,保证了人民的健康和民族的繁衍昌盛,他们至今仍活在人民的心中。你老治红伤的绝招是单线相传,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写成书或教会一批徒弟,就会流芳百世,你老也名垂千古!”
艾来西沉默了一阵子说:“政委说的在理,我要按政委的指点思量思量。不过,我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石,哪有能耐着书立说。”
赵进也立起深深一躬说:“老先生救了我一命,是我的再生父母,做晚辈的希望救命恩人成为天下红伤者的救星。不识字可找人代笔,着作权是你老的,只要你老吩咐,我们都愿效劳。”
艾来西采取了一个拖延战术:“衷心感谢大家的好意。但我老了不中用了,要我的儿子、孙子好好学文化,由他们来实现你们的宝贵建议吧。”
孔冬怕这样无休止地问答下去,引起艾来西的反感,抢先站起来说:
“艾老先生,大家讲的只是建议,只供参考,行不行都由你老考虑,如不愿改变祖规就不改变,传给子孙同样为人民造福。老先生讲治病,也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哲学课,讲了辩证法和从实际出发的精神,如内因和外因的关系、泻和补的关系以及因人而异的问题,使我们深受启发。在此,我代表大家向艾老先生致谢。”
艾来西好像有什么新发现:“看来孔政委也懂医,刚才讲了历代名医,又讲了‘病症法’,‘病症法’最重要,我祖上不仅传下了治伤单方,更重要的是传下来‘病症法’,只要掌握了‘病症法’,看起病来就得心应手了。”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艾来西对大家的笑声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我头一次看到你们这样开怀大笑,为什么这样高兴呢?”
孔冬收住笑声说:“艾老先生,我对医学一窍不通。我说的不是‘病症法’,而是‘辩证法’,是辩论的辩,证明的证。辩证法是关于普遍联系和发展的哲学。把事物看做是它本身各种矛盾发展的结果,是我们共产党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你老虽然没有学辩证法,你治病的方法却都合乎辩证法。
我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学起哲学来感到很困难;你老虽然没有学过哲学,可讲起治病的道理来很辩证,深入浅出,人们一听就懂,所以说你老给我们上了一堂哲学课。”
艾来西听后仍有些莫名其妙,说:“我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就怎么说,可孔政委反而把我说糊涂了,什么这学、那学、‘病症法’,我还是听不明白。”
其其格插话:“孔政委说的这些名词我是似懂非懂。艾老先生,听不懂不要紧,听多了自然会懂的,最最重要的还是像你老一样实话实说。孔政委说你老讲的就是辩证法,那辩证法也就不难理解了。”
孔冬想,艾老先生听不懂,还是怪自己不会用通俗的语言来解释,光纠缠名词不是办法,于是说:“艾老先生,你只是对名词还不太清楚,这无关紧要,实际上你是很懂的。我们非常欢迎你做个不出家的、也就是不脱产的工作团团员,咱们是一家人,今后要常来常往,我们可能会经常麻烦老先生哩。”
艾来西确实成了个不脱产的工作团员,有时不请自来,他为旗大队和工作团医好了一批一批的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