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想,这庄家是桂生姐叫他代的,手气是桂生姐的手气,彩头是桂生姐的彩头。还是见好就收吧。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公馆做事情,先走一步了。”
杜月笙话音刚落,四周就叫起来了。
“你小子赢了就想走?”
“赌品太差!”
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同孚里黄公馆的,尤其是刚才他由桂生姐亲自领来,谁也不敢阻拦他。
杜月笙也不客气,把筹码换了2400块大洋,用报纸包好,雇辆黄包车回同孚里了。
进了公馆,他径直找到桂生姐,“师母,我把你的钱带回来了。”
报纸一打开,桂生姐见他赢了这么多光洋回来,不由一怔。继而又笑道:
“月笙,这真叫是你的运道来了。我喊你代几副,原是想叫你赢两个零花钱,输了呢算你倒霉。哪想到你赢了这么多。拿去吧,这笔钱统统归你,我一文也不要。”
“我不能拿。我是代你来的,输赢都是你的运气。”
“不是我的运气,是你吉星高照,拿去吧,这钱是你的。”
“不,是你的。”
“好吧,我拿400块红钱,那2000块钱你拿走。”
“不,你拿2000块,我得400块就心满意足了。”
桂生姐有些不耐烦了,“叫你拿去你就拿去,不要多说了!”
杜月笙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慢腾腾地拿起2000块钱走了。其实,他心里像是抹了蜜一样甜。
当天晚上,桂生姐把这件事告诉了黄金荣。
“月笙是个小光棍,你给他这么多钱干什么?即使要给,也该叫他存起来,不要乱花掉了。”
“不不不,”桂生姐笑着说,“我正要看看他怎么用这笔钱。”
再说,杜月笙捧着2000块钱,欢天喜地地回到灶披间,进门就说:
“祥生,要不要用钱?”
马祥生正躺在床上,懒懒地说:“你哪里有钱给我用?”
杜月笙并不介意,往床沿上一坐,抓起一把光洋,“你要多少,50,还是100,还是800,1000?”
“不要穷开心了”,马祥生说,“你能给我五十块钱,我就欢天喜地了。”
此时,杜月笙放下纸包,打开。马祥生一见那么多白花花的现洋,大吃一惊。他迅速跳起来:
“哪来的?”
杜月笙先没回答,拿起了100块,塞到马祥生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杜月笙才慢慢对他说起来。
听完之后,马祥生啧啧称赞。
“你准备拿这笔钱做什么?存起来?还是买幢房子开片店,成家立业?”
杜月笙有些茫然,“这些,我还都没有想到呢?”
“那你想到什么了?”
“很久不曾到十六铺了,”杜月笙答非所问。“很想念那边的朋友的。”
马祥生有些感动,说:“今天晚了,明天,我陪你去那边一趟。”
第二天,两人向桂生姐请了一天的假,说是要到十六铺去看朋友。桂生姐什么也没问,点头答应了。
十六铺离同孚里很近,两人很快就到了。
最先找到的是袁珊宝。
三位好朋友重相聚,异常兴奋。仿佛他们已分别好多年了,有说不尽的别后思念。
谈了一阵子,杜月笙留马祥生和袁珊宝在一起聊天,他独自一人,踅到隔壁,潘源盛水果行依然如旧。
王国生一眼看到了他,高兴得跳了一下:“哎呀,月笙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一转眼,潘源盛的店员学徒,团团地把他围住了。他们互诉近况,不停地开着小玩笑。过了一会儿,杜月笙悄悄一拉王国生的衣袖,两人来到后房,隔着一张小桌子坐下。杜月笙面容严肃,语调恳切地说:
“国生,以前有些事情我对不起你。”
王国生脸一红,说:
“什么了不起的事,亏你有这么好的记性,到现在还能记在心上!”
杜月笙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说:
“我知道你是不介意的,我每天夜里都会想起,你自己的境况并不好,那时候,我实在是拖累了你。”
王国生急了,断然打断他的话,“难得见一次面,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好吧。”杜月笙说,“不过,这钱还是要还你的。”
王国生大感惊异。因为杜月笙递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杜月笙所欠的公款虽只有50多块,却分门别类记得清清楚楚。
“你是小本生意,要是遇到的店员都是我这样的,还不早已关门了?”说着,杜月笙递过200元大洋。
“你这是干什么?”王国生望着手里的钱,“给这么多干什么?”
“你这片小店,应该多添点货。”
“这算是你加入的股本?”
“不,”杜月笙站起身往外走,“连本带利加倍还你的。”
接着,杜月笙又找到了师傅陈世昌,荐人黄振亿,还有以前在这里赌钱时欠过帐的那些人。师傅和黄振亿他都送了钱。最兴奋的是那些早已忘记了他的赌客,他们得到了双倍偿还。
这些事情一一办完后,王国生、袁珊宝早已在一家小饭馆摆下一桌酒菜,请杜月笙和马祥生。杜月笙坐在桌边说: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身上轻松些。”
回同孚里之前,又有一些朋友来看望杜月笙,他们早先都或多或少地和杜月笙相处过。见了他们,杜月笙一人塞上三五十元。
马祥生有些忍不住了,“月笙,你这是干什么?”
杜月笙耸耸肩,笑着说:“这帮朋友,平时想意外得个三角五角都得不到,一旦到手三五十块,你想他们有多高兴!”
“他们高兴,与你有什么相干?”
这时,杜月笙凑近他的耳朵,悄声地说:
“不要忘记,我们自己也过过这种穷苦的日子的。”
巧夺食黑吃黑
一个月后的一天,桂生姐叫杜月笙到楼上去。
“月笙,钱用得差不多了吧?”
杜月笙早就想到过,自己如此大把大把地花钱,师母知道,肯定是要责备的。但他不愿隐瞒,他觉得,对于眼前的这位师母,这些小事不必隐瞒。他笑了笑,点点头,“花得差不多了。”
“出手不小啊。”其实,桂生姐早已把杜月笙的花钱之事掌握得一清二楚了。对杜月笙的这种花法,她很满意。
她觉得,假如杜月笙拿那2000块钱去狂嫖滥赌,尽情挥霍,那么即使他有胆有识,充其量不过是个小白相人的材料。假如杜月笙用他那笔钱存银行,买房子,开片店面,这样,他就不配做一个混迹江湖的人。他花大笔的钱去清理旧欠,结交朋友,就是在树信义,树招牌,等于在说,他不但要做个江湖之人,而且要做江湖上的人上人。从这一点上,桂生姐断定他是黄公馆里最需要的得力帮手,一定要好好培养他,扶植他。
杜月笙的位置开始上升,一有棘手的事桂生姐总是首先想到他。
有人向桂生姐报告,英租界巡捕房的探长沈杏山和水警营、缉私队的郭海山、戴步祥、谢葆生等人,利用工作之便,从抢土到包运烟土收保护费,全包了下来。收到的浮财,除一部分奉送给洋人之外,其余全部落入自己的腰包。现在,这帮家伙人人嘴角流油,个人腰缠万贯。
桂生姐听完,愤愤地说:“这块肥肉,绝不能让沈杏山那帮人独吞!月笙,我限你三天,一定想出办法来!”
“要发财,大家发”,杜月笙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也不是呆瓜,上海滩的财香,要捞大家捞,我有个主意,请师母定夺。”
杜月笙见桂生姐点了点头,便凑到她的身边说:
“各地运到上海的烟土,除了英、法等国从印度、暹逻运来以外,如今的烟土商有潮汕、两广、山西、云贵与川湘五大帮。山西帮从陆路运进沪,其余几帮大多通过水路,从吴淞口进外滩上岸的。特别是潮汕帮与两广帮,由海面运到吴淞口外,再由沈杏山等人派驳船去接应,直接运进租界码头。这不但可以免去一切关税,而且还由水警与缉私队护送,稳稳当当地进入英租界土行仓库。”
介绍完情况,停了一下,杜月笙又说:“我们也来个‘釜底抽薪’。不过,这么干,得有个内应。”
“内应?一时三刻恐怕难找。”
“师母还记得上一趟放人的事吗?这个人叫谢葆生,是和沈杏山在一起的。”
那是去年的早春时节,黄浦滩头正是“风吹新绿草芽折,雨洒轻黄柳条湿”的景致。
午后,正是聚宝茶兴楼上客的时光,来了个中年汉子。他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后,叫了壶乌龙茶。茶端来了,他并不喝,只把那茶盏盖取下来,戤在茶盏的左边。盖顶向外,盘底朝里。跑堂的回头一瞧,心里有数了,这是青帮中的规矩——挂牌,随即上楼报告坐镇聚宝楼的顾玉书。
顾玉书原是徐家汇一带的流氓,投到黄金荣门下以后,自己收罗了一班人马,成了黄门的得力干将。黄金荣两年前派他掌管这片聚宝茶楼,作为白相人与帮会的联络点。
早上,黄金荣已派人关照,近日可能有人来“讨帐”,不必客气。
顾玉书在裤腰里插上一把匕首,左手里擎着两颗鸭蛋大小的钢球,“叽咯”“叽咯”地捏着踱下楼来。他先在这来客的茶桌边,由左到右,逆时针方向兜了一圈,像猫狗绕着圈子嗅刺猬一般地打量了对方一番以后,站到那大汉的对面,突然问:
“老大,你可有门槛?”
对方似乎早有准备,便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右手掸了掸衣袖,两手一拱,说:
“不敢,是沾祖师爷的光。”
“贵前人是哪一位?贵帮是何门号?”
“在家,子不敢言父;出外,徒不敢道师。敝家师姓陈名上江下山,是江淮四帮。”
顾玉书听了,眼睛一眨,心中有数,来人属青帮,想是讨债鬼来了。奉师父的命,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便追问道:
“老大顶哪个字?”
“在下头顶二十一,身背二十二,脚踏二十三。”
“老大是‘通’字辈罗!”顾玉书这才拉开桌边椅子,在对面坐下,又一伸手,“请”。他示意对方也归座。
接着,顾玉书又盘问道:“老大在哪个码头发财?”
“一船漂四海,四海即为家。”
照青帮的规矩,问到这儿,对方应该亮底,可是,这汉子还是这么含混其词,不由使得这个小有名气的茶店掌管心里冒火,而且火上浇油,对方反问道:
“请教老大烧哪路香?顶的哪个字?”
顾玉书拜黄金荣为师,可是黄金荣自己这时还没有投过师,在帮会道上是个“空子”。现在要亮出辈分,自然抓瞎了。相互盘问海底,为的是摸清对方的来路与在帮的辈分,以后才可以讲斤两。
那茶客见顾玉书答不上来,愣住了,以为是个假冒角色来诓自己玩玩的,便双眼冒火,霍地一下站起来,问:
“敢问老大贵帮有多少船?”
顾玉书看出了对方的心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冷地扔出一句:“一千九百九十只!”
“打的什么旗?”
“进京百脚旗,出京杏黄旗,初一、十五龙凤旗,船头四方大红旗,船尾八面威风旗。”
“船有多少板?钉有多少钉?”
“板有七十二,谨按地煞数!钉有三十六,谨按天罡数。”
大汉追问:“有钉无眼什么板?有眼无钉什么板?”
“有钉无眼是跳板,有眼无钉是纤板。”顾玉书对答如流,而且马上反守为攻,弹眼凸珠也反问:
“天上多少星?”
“三万六千星!”
“身有几条筋?”
“剥掉皮囊寻!”
大汉发狠:“一刀两个洞。人有几颗心,借来下酒吞——”
“吞”字刚一出口,双方哗地一声拉开椅子,各自往后退了几步,摆开架势。
这时,散在四近喝茶的一些茶客们,也乒乓乒乓地踢倒凳子,掀翻方桌,呼啦一下分别站到自己人一边。有的还从袜筒里、腰上拔出雪亮的匕首来。一些不相干的茶客见了这副架势,早已吓出尿来,慌忙溜出门去。
双方正在剑拔弩张的当口,有人气喘吁吁地奔进门来,大叫:“大家都不要动手!”
众人一看,进来的是个后生,大脑袋上一对招风耳,很是惹眼,原来是杜月笙。
顾玉书暗叫晦气,怎么这个马屁精跑来了?要是他迟来一步,那汉子便可以尝尝三刀六洞的味道了。
“水果月笙,你来搅什么?这儿没你的事!”
“我来同这位老兄会会。”
“这桩事,师父交给我办了。”
“可师母让我出面来同客人会会。”
“有对牌吗?”
“有!”随声一扬手,一支翡翠金簪已飞过几张桌面,“啪”的一声牢牢地扎在顾玉书面前的茶桌上。
顾玉书一见金簪,软了三分,转身朝手下人摆了摆下巴,说声“撤”,喽罗们哗啦一下退出门外,散了。
跨出门口时,顾玉书右手往后一撂,银光一闪,一枚钢球正好砸在茶盏里,茶水溅了那大汉一脸,这才算满足,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月笙上前几步,双手抱拳向那大汉一拱手,斯斯文文地说:“刚才的事,全仗老大包涵。敝帮手下人有脱节之处,敝人转禀敝家师。朝庭有法,江湖有理,光棍不作亏心事,天下难藏十尺身。该责便责,说打便打,你我一家人,请息怒。长可以截,短可以接,小弟慢到一步,先上一碗礼茶敬奉老大!”
他说着打了个响指,招来跑堂的泡上一盏镶红茶,双手递过去:“待小弟前去请敝前人来消消老哥的气。”
那大汉见杜月笙斯斯文文的样子,又听了这一番和和气气的软话,火气也就压下去了。于是,他顺着杜月笙搭的台阶,双手接过那盏镶红茶,点头回报一句:“幸会,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