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没有听过如此好听的歌，即使后来那些大红大紫的明星歌手在我听来也是苍白无力、无聊之至的末流水平。因为在那摇来扭去中缺了那种至深的真情和听歌者最不能少的心性。许多年后，我知道那是一首美国黑人民歌，那些不堪种族压迫和沉重劳役之苦的穷苦黑人兄弟，他们当时正在饥饿地望着约旦河那边的遥远的家园……
荒村
我自信，在这座高原城市执笔杆的人中，再没一个人会像我那样熟悉荒村了。长城黄河夹裹的陕北高原，以她连续的深厚的黄土覆盖层和古老悠久的历史文化令世界瞩目，同时她又以水土流失、支离破碎而给人荒凉意象。就在那梁峁切割的千沟万壑，闭塞地隐伏着拉拉撒撒的村庄和人家。严格地说，陕北高原也并非是一片一色的黄，她除过西南部子午岭延绵一片茂密林带，在其中部偏南远离城镇和公路的地方，也曾间断分布过几块面积狭小的次森林，我的故乡人叫此为梢林。虽然，现在它已在斧子、镢头、公路运输线、炸药和拖拉机的进攻下被切割成许多小版块，诸如小崂山等，有的已彻底灭亡好多年了，但它一直刻骨铭心长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老家就依附在其中的一片小版块跟前，那是堪称真正意义上的荒村。东西南北分属三大县境的几道山谷尽头的衔接带，林木葱郁，方圆几十里几十几个村庄绕林三匝散开。几十几条清悠小河四面八方回环，曲曲弯弯，最后奔向几条较大的流脉。
荒村人勤劳，吃苦，纯朴，远离城镇的偏僻注定了他们收同样多的果实必须付出数倍于川道人家的汗水。农忙播种季节，活计不完，犁犋、镢头、种子几天几夜撂在山上，只消日出劳作日落而归就行了，从来用不着耽心丢失。当庄稼黑洞洞地长起来的时候，总见那些额皱很深、鬓发苍白的老农，赤裸上身，荷锄独立在庄稼长得很旺的地畔，像冥冥之中大地的主宰呵呵自乐：这土地没亏待人噢！我想，这是农人们在遭磨过许多忧患后的一种至高无上的舒坦，它比那些钻在书斋自封为渊博的陈腐论谈，要引人入胜深刻得多。
荒村自古来都像是与外面隔离很远，他们信口唱出的那些信天游在城里人听来竟是那么意味深长的悠远、艺术。你听他们在山梁上甩出的那一串嗓子：“拦羊汉的皮袄寡妇的灯，面向黄土都是受苦人”；“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我跟妹妹一达达坐，不觉得天长不觉得饿”……
或沉重，或欢快，或比寓，或抒情，那些山曲本身已将他们的情爱，欲望，历经漫长岁月煎熬之命运，淋漓尽致和盘端了出来。那山曲后面，你能感到黄土之魂的不朽：贫穷困苦并不能让所有的人都沮丧下去。他们艰难维持生计，顽强不屈地拼命挣扎着，一代代地被埋进黄土，又一代代地从黄土地上站了起来。热爱生活，更热爱生命。荒村，正是不甘失败寻求生存的人类一支源远流淌的血脉！
伫立荒村的山巅，在血色夕阳中眺望那几架缈缈浩浩连绵起伏的山林，那时候天边的西南风把阴影驱向山丘，白桦、杜梨、黄杨、黑橄、山杏、沙棘，全被染上绛紫色的苍茫。这时感受最深的是人的渺小与大自然的宏大。父老们却叹息山林越来越小了，不时述说他们那时山林如何古老浩大，夸耀那时荒村农家喂养的母猪，如何常到山林边吃青草树籽，竟和山里的公野猪厮混熟了，发情时让公野猪配种，生下了杂交猪娃，那杂交猪嘴长、腿长、体型长、无病、肯食、长得快、瘦肉又多……这些情形激动的传说，像火一样烧灼过荒村后代。
我十多岁时，山林仍然茂密繁盛，山梁山坳黄杏连片，山崖山畔木瓜累累。荒村一带因了草宽水美，每年总给远处村庄代放公羊圪羝，叫“代羊”。每年秋冬羊发情期过后，公羊显得疲乏虚弱，为制止公羊的性骚扰和与母羊混圈（乱生羔羊），那些有羊群的村子纷纷把公羊遣送或者说发配到荒村代牧，每年早春荒村便开始聚集一群群五六十只或七八十只的纯种公羊了。
绵羊圪羝长着螺旋状大角，粗看头顶两侧像扣两只特大的蜗牛壳，尖角拧了三百六十度后又绕了半圈才向后挺去。而山羊圪羝（荒村人也叫它骚胡）的双角粗壮坚挺，先直立向上，再向两侧平分后稍稍偏向后方，似紧绷的弓直刺青天的剑。
羊温顺和气，然也有暴怒的时候。在它们搏斗时任何观看者全身都会置于一种可怕的威慑力量之中。有时羊的仇恨完全是由人一手制造的。午后酷热的当儿，荒村弥漫着一种懒散气氛，羊圪羝三五结伙，簇拥阴凉草丛休憩于树下，孩子们不困觉，那些顽童或顽性不改的男人，只要拽住两只公羊后腿相向拖几步再猛地朝前一推，它们便立刻撕斗起来。
公绵羊凶猛，每角击一次，便后退一节距离，然后离弦箭一般猛冲过去；公山羊机智，眼瞪得像铜铃，高度警觉地保护自己，在一刹那间，高高腾跃，以泰山压项之势劈盖下来，四角相撞，猛然“嘎嚓”一声，若旱天惊雷……
“嘎嚓”，“嘎嚓”，羊角似青铜的甲胃闪着黑光，体现出公绵羊的硬悍，雄野，不可亵渎的神圣；体现出山羊羝的狂放不羁、无所畏惧的雄姿。使我们看到平日里温顺和气的羊只那勇猛而威严的气概。
这样的进攻抵抗角逐，本是有危险的。有时两败俱伤，有时会造成终身的残疾。可惜羊只口呆木讷，狡猾的人们无端捉弄它们给它们播种仇恨。这样想，真有点憎恨人类过于残忍。一直到好心的老羊倌发觉，才制止这场无端的纷争，一场野蛮和混乱才暂时平息了。然后老羊倌骂骂咧咧一通制造事端的顽童。
待到八月，那一只只种羊圪羝变得体魄强壮雄性勃发，这时又到了羊只发情季节，它们开始骚动不安，远望见羊群就会追过去的，很难再放牧了，村主们便把它们接回去配种了……
荒村周遭树多，营巢于高树矮丛的金黄色黄莺、红绿相间的翠鸟，华丽的长尾巴山雀，深灰色的布谷鸟，亚麻色斑鸠等到处可见，也常看见翱翔的鹰。我见过体形庞大、爪子锋利的黑鹰，花鹰。黑鹰羽毛黑褐，夹杂棕色纵纹；花鹰灰白毛羽中密布浅色褐斑。还有一种小白鹰，羽翮通体白净，眼珠隼利，鹰勾鼻刁钻，反应极敏捷，现在荒村一带乃至整个高原上已很少见其踪影了。
鹰是那样独具飞翔本领。它有时双翼平举，无拘无束，一动不动；有时又巧借风向气流，踩着风头踅转，飞升飞升，直到最后变成个小黑点儿。雄鹰的猛志常在，它给人旗帜招展般的启悟。
那一年，山林刚刚换上它那件浅绿衣裳的季节，我跟着大人们挖过一回黑鹰，其实一窝也就只一只小黑鹰。鹰的巢穴多构筑在深山悬崖，那一窝鹰选择的巢太靠畔顶，以至使人遂起歹意，有机可乘地用镢头从崖畔上端下修一条小斜通道。当时我充满恐惧，听说黑鹰的翅膀能打断牛腰，那鹰勾嘴能一下啄去人的眼珠，我更骇然了。那时刻大山的喧啸似整个地凝固了，只有那一对黑老鹰轮番地俯冲尖叫，一次次并拢巨翼猛扎下来。好在人多势众，畔上的一行人手中不停摇晃着狼牙棘刺自卫、防范，保护着挖鹰巢的人。万般无奈的黑鹰只好掠过人头，再次踅上高空再次并拢羽翅俯冲。我没有想到，那瞬间已成永恒，几十年再没从我记忆中抹去。
终于从巢穴倒提出一只不会飞的，黄茸毛尚未退尽的小鹰，小鹰闪着翅膀，嗝嗝拼命叫着，我看见那老黑鹰揪心似的嘶鸣，哀号，整整尾随大队人马追了几个山头，直到人们钻进林丛隐匿很长时间它仍踅摸八九个来回。最后我听到它们十分凄凉地大嚎了几声，才掠过山头继续寻找去了。
后来，常有黑老鹰飞来荒村袭击那些家禽，我不知是否是那两只鹰。
多少年后我听人说，一对老鹰要两年才生一两个蛋，大多两个蛋中只能孵出一只小鹰，我不觉可怜起那些鹰来。又听说，鹰本还是君子的，一般不侵袭农家村户的，只是因为你伤害了它，它才开始对你采取些报复行动。这又使我在同情中滋生出些赞许来。也许缘于此，也许因了少年时曾跟着大人们挖过鹰仔的负疚，那年在城中自由市场碰见一位乡下人怀抱只双腿束绑得十分牢固的大花鹰，售价三十元，当时在高原之城这个价并不便宜，但我买下了它。我让它在楼舍恢复蓄养几天，每日饱食切碎的肉丝，然后拎着它到高高的山头上，双手一抛放飞了它。只有这时，我才如释重负长长吐了口气。
——一切都远了！
如今，在钻塔未立、马达未鸣、铁路公路运输线尚没穿透那片荒村时，林带已彻底消亡了，连那大荒林最后一角也令人战栗地被摧毁了（至今想起人们贪婪、凶狠而鲁莽地乱伐山林都目不忍睹）。荒村现在更是荒凉了，小后生们一个个长得健壮，俊样，可没有人理睬他们。荒村的女子纷纷都往川道跑，川道的女子纷纷都往城郊跑。城里剩下的女子颜老珠黄，宁愿独守也不会把婆家寻到荒村里去。于是，只剩下荒村的光棍后生们苦苦焦灼了……
我最后一次告别荒村时，正有人担着比自身大几倍的柴禾，沉重地蹒跚踽行在光秃秃的山梁上。那遥远的荒村一下在我眼中重叠模糊起来！荒村，那乡土人情，荣耀，骄傲，山林的木瓜、黄杏、野樱桃、红马菇，大自然永不枯竭的生命力和一切使人活得有价值的东西，都注定要消失吗？当我在为消失的荒野唱着最后的挽歌，我惊奇地发现，黄风，沙尘，干枯的清泉，持久的旱象，不见了的鹿、狼和许多美丽的鸟儿，从前没有看到的东西现在正到处在显露出它的痕迹……
高原草木图
辽阔广袤的黄土地是荒凉、苦涩、贫瘠的，又是淳朴、丰厚、富有的。只有在绵绵春雨初降的时候，高原上的树叶才会长起来，才会开出一些繁茂而芬芳的兰花花，鲜亮而秀丽的红山丹，各样无名的有名的朴实粗犷的花。
它是赤诚辉煌的，散发着爱恋与伟大！它也使那些贫穷中赖以生存的倔强的汉子们，嘎巴嘎巴直起脊梁，给予我们比较深切的体会和一种憬悟，并令人向往不已。
——手记
栒子
栒子是黄土高原地区土生土长的一种落叶灌木，属蔷薇科。枝干细长，最高者可达两米，多矮矮丛丛，却多弓形弯曲，乃至奇异怪凸，不过始终向上挺着。
栒子分红、灰两种。生于沟谷或山涧阴坡乔灌木混生的疏林。它不怕土埋，背洼阴谷冰雪消融泥土滑坡压住它时，它的茎竟会派生出根来。初夏，是它繁荣兴旺的全盛期，枝干夭矫屈曲而有气势，卵形小叶片深绿绿而显精神，连那雪白的小花也一簇一簇似飞起的玉蝶。到了秋天，成熟了的小红果儿满枝红鲜鲜的，是松鼠和山雀们整个一个漫长冬天的好食物。
当然，在我脑海留下强烈印象的并不仅于此，这些仅仅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首先是“栒子鞭杆”，故乡人这样称谓。从记事，几乎家家都有那么光溜溜的几根的。因了栒子枝杆怪异，心灵手巧的故乡人便因形凿削，凤头的，龙头的，桑瓜形的，似珠宝状衔连一体的……一根根鞭杆，极精致奇妙。多是老年人的爱物，白发苍苍、腰背已猫一样躬起来的老婆婆老汉汉们拄着这种暗红色的拐杖，走亲戚，逛老庙会，十分得体，十分有力。栒子生长极缓慢，故木质坚硬无比，耐得起风磨雨蚀，漫长里程。
不久前翻阅《山海经》，其中“北山经”卷提及北山有木，色暗红，“绣山绿径，可为策与杖。”杖，拐杖。策，赶马用的棍子。古语：“鞭策，策马扬鞭，”即由此来。想这木，该是指栒子的吧。
近知，因了栒子枝杆屈曲弯扭，奇形怪状，加之秋果累累鲜红，经久不谢，一些城市园林部门已开始将其植为庭园观赏树种。又因它具矮化果木特异，植物学家近年已将它作为苹果砧木。
荆条
荆条，属马鞭草科牡荆类，是黄土高原上另一种土生土长的落叶小灌木，以枝干颜色不同分灰荆、黄荆。掌状复叶，边缘锯齿状形，背部被一层灰白色绒毛。
荆条与栒子不同，栒子极坚硬，荆条却极柔软，坚韧。在我人生的探寻境界，很长时间内曾对柔软妩媚的品格厌恶极至。当我本能地感到这些天性是大自然的一种赐予后，我就开始比较宽容平静地看待这些曾与高原一起赖以生存的草木了。软、硬、刚、柔，类似阴阳两极媾和，它是自然万物最完美的天性饱合。况且，只要为着偏远地黎民，软、硬皆为风骨。
荆条生长在向阳的山坡、路旁杂草或灌木林中，你有时简直惊愕得无法相信：在那些嶙峋岩层缝隙，怎的竟会冒出一簇簇枝叶繁茂的荆条来。
说它是“石头部落”一点都不过分。原来荆条具有发达的匍匐根，根蘖及根株萌发力很强，入地浅浅便开始四处倾斜盘桓伸展，于是，凡有一点可吸取之营养皆被它猎取，便活出自己的几分潇洒优势来。
因了它枝条坚韧柔软，家乡人便用它编筐子、篮子、碎土的耱耙等。哪个家户要是没有几个荆条编的筐篮、囤子那才叫稀奇呢！荒远地这些裸岩秃畔峭壁崖沿造就了它的精灵，它便无憾无怨相报于荒远地山民。
黄荆的根、茎叶、果实可入中药。炎夏，当它那序状的小兰紫花盛开的时候，放蜂人便如约而至奔来赶花期。荆条花含大量蜜汁，系高原著名蜜源植物。
小时见故乡人常采其碎籽粒儿，河边洗衣时撒在其上轻轻搓揉。多年后才知晓，这籽儿原是制作肥皂的好原料。它的枝叶、种子还可提取良好的工业用油。
旱柳
从汉乐府曲到唐宋以后的历代大诗人都写过柳。不过他们笔下多是达官贵人名门淑女折柳赠别、伤春悲离之句，或宫前江堤垂柳、晓风残月之情。它们与生长在干旱寒冷地带的北方柳相去甚远。只有唐人刘长卿的“柳絮三冬先壮地”诗句，才算赋予了这些北方柳一点真正的风骨。
柳树是陕北高原最常见的树种，种类有旱柳、水曲柳、垂柳、乌柳、红柳等。水曲柳、垂柳是枝叶茂盛的灌木或小乔木，婀娜婆娑，以绿化美化风景而受称颂。红柳亦称沙柳，乌柳系沙柳的亚种，皆为灌丛，有固沟护岸，抗击风沙，抵御水土流失的本领。其枝条柔软坚韧，可编织各样精致柳器。
我这里主要说旱柳，有些地方也把它叫做河柳、毛头柳。它和上面几种柳都同属杨柳料。旱柳，落叶乔木，长得粗大伟然，高可至四五丈多，躯干逼直，皮粗皴。柳椽用途广阔，农人们总在不同时令砍去旱柳主干顶部的枝柯，让其滋生新的“柳椽”。他们把那些毛枝留足十几、二十来根就行了，那些枝干都端端地，倾斜着向外伸展，形成柳树巨大的华盖。三五棵旱柳簇立河边，便构成一幅美丽风景；数十棵旱柳长在荒沟，便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旱柳也是高原上最优秀的树种之一。在它身上，始终体现着高原上那种原始、野性、粗犷、壮美的精神。
旱柳喜光，耐寒，耐干旱。在朔风凌厉，雪花飘舞的冬末，旱柳便以自己青青新色壮势峥嵘，最早带给人间春光明媚的喜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