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说起,才知经过十多个月的风风雨雨,一座小型水力发电站已在五羊河潭上矗立起来。那是青年村长和他的几个高中毕业的伙伴在县水电部门帮助下搞起来的。青年村长也在座,他说河潭处足有三十米落差,水急流猛,早就该建小水电站了。“当然喽,”他说,“穷,注定了办什么都难。”他告诉我,这小水电站,是靠穷得叮当的山沟群众借款建设的。为了打石方,置水轮发电机组,有些孤寡老人把积攒多年准备为自己举丧的存款都送来了,有些妇女把自己积蓄的私房钱全部垫付出来。村庄小学还把学生组织起来抬石挖土,义务劳动……
我怎么从没想过河潭落差呢!我说起了往日的小河、碧潭,往日那空濛四散的水雾彩虹,天使般飞来的五羊。我看到青年村长嘴角撇出一丝狡黠的不易觉察的笑。他最后大笑了,掩饰得很巧妙,那浓黑的桀骜不驯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像是在说,那虚飘的东西难道能和隆隆旋转的水轮机组比么?而我的一个本家小孙子则公然冲我嚷嚷:假的,你说得都是假的……
——是的,孩子也许说的对,那虚幻的缥缈了多少代的可望不可即的彩虹,难道真可以和这通宵达旦的光源比么!我心里有一种告别的涩楚,也有一种恍惚中的抚慰……
那夜,我又入梦了,我看到一幅幅雕像:那弯弯的河流,洁净的白练,清澈的碧潭,透亮的浮冰。我看到一辆辆蹒跚的牛车沿着古老河道向我走来,又看到河边一台台抽水机哗哗喧响仰起绿色的喷头……
母亲儿向你忏悔
一次次投进你,不知道、不知道我在你身边……一次次离开你,才知道、才知道你在我心里……
——陕北民歌
我像只风筝飘呀飘的,飘过那条宽阔的大河,来到老家熟悉的山岗。
我远远看到,母亲正在六月炎炎赤日下的麦场上摇簸。那真是一幅撼人心弦的优美画幅:全是铜体的人马。女人们弯腰翻晾,或搂抱击打过的麦秆,男人们挥舞木梿枷噼里啪拉的极其生动。都是大裆裤,腰间束根羊毛带,裸露的上身在强烈的阳光下铜光闪闪。——真遗憾,陕北的画家们乃至中国有出息的画家,都没能画出过这样一幅画卷,这样一幅真实而自然的伟大画卷。米勒的《拾穗者》比起它来,无论如何是太平凡、恬淡了些。高更表现土著人的《塔希提妇女》,又多少野味太重。而我现在看到的画面,却浮雕似的,把陕北农人那种只有负荷、艰辛、淳朴和厚重的本体一下凸现了出来。猛地,天边隐雷隆隆滚来,黑沉沉的乌云就压了过来。原来是抢场呀,那满场辛苦的颗粒就要被遍地骤起的水泡子洗劫卷走。母亲!我心里一阵惊慌,想奔跑过去帮忙,就在这一瞬,那画幅在我眼底痉挛地开始摇曳,颤抖,模糊,整体变形。突然母亲倒下了,她脸色蜡黄,突发脑溢血,人们惊慌地哭喊起来……
我就醒了。又是消失的梦。总做着稀奇古怪的梦,醒来,枕边总是清凉的泪……
其实,母亲的孤坟早已静卧黄土山岗。就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故乡的山岗,那是遵照她生前的夙愿而尽心的,她说她不认得城里人,灵魂太寂寞,还是乡土好。
永远是这片凝重的黄色土地。只有故乡的春风秋雨年年祭奠那寂寞的坟冢,只有年年清明我带着女儿跑老远的路来孤坟抚慰一个飘逝的灵魂……
古老深沉的陕北民歌唱道:“一次次投进你,不知道我在你身边。一次次离开你,才知道你在我心里。”那正是吟叹伟大的土地、母亲,赤子与故土之情!
——拥有时不知道珍惜、失去时才觉得宝贵的母子之情呵……五年了,苍松倚日,柳絮斜阳,我也该为我的母亲写一篇长长的祭文了。
雾霭沉沉的大巴山,绵绵秋雨嘀哒嘀哒忘情地打在宽大修长的芭蕉叶片上。我的那位一同进厂的老乡沉思着叙说:我已多年没见你妈了,怎么头发全白了!我这次回家路过你村,碰见你妈在河边一块青石上洗衣服,她问你为啥三年不回,三年了呀……三年未回,我知道你是为了“入团”,我对她把这全说了。你妈哭了。她叫你不要挂念,家里都好……
是的,我泪痕满面点点头:入团。我加入不了连最普通的人都能加入的共青团,因为我是那个“伟大”农村社教运动中新生的“破产地主”子弟……
沉默良久,他劝我:“你还是回一趟家吧。”
那一夜,我再难入眠。秋雨秋风,外面很响亮的风雨声阵阵唤起我睽违已久的回忆。我知道,母亲孤零零地在远方独自承受着难以言状的寂寞和担忧,那每一根白发,都凝聚着母亲对我的思念……
我记起母亲的一头黑发!母亲她本来是有一头很美的乌黑头发的,那时候,风从山岗上刮过,母亲锄禾在开花的荞麦地里,我在花间捉蚕食荞叶的花的、金绿色的斑蝥,我分明记得母亲的一头黑发在山风中徐徐拂动。现在,已全白了。
那消逝了许久的棒槌“镗镗镗”的声音也渐渐清晰地在我耳边回响起来。我赤裸着身子帮母亲洗衣,挥着小木槌。母亲说:“溪儿,我老了不中用了,谁给我洗衣裳呀?我很干脆地回答:我呀。你像刘阿姨那样瘫了我背你。可现在……
母爱,那是用金钱也无法买到的东西,是一种秋天的萧瑟所不能扼杀的东西。那种相濡以沫相煦以温的深厚感情,却在我年轻岁月毫无意义的倔强中冷酷无情地湮没了。也许,只有饱经沧桑的母亲最能理解自己从小就聪明、善良又倔强的这个儿子,她也许不能确切说明为什么,何以这样,但她一定痛楚地感到儿子在霹雳狂飙打击下,正经历着精神濒于崩溃的痛苦。远了,从前那些纯真明朗活泼而自由的日子!猛然想起安徙生着意构造过的童话:由于被魔镜碎片击中,可怜的小男孩加伊“心变冷了”误入寒冷的白雪宫殿,在那里日夜拼凑那幅“中国画迷”图案。那大殿是雪花吹积一起形成的,积雪筑成了墙壁,寒风就是窗户。寒冷,空洞,只有惨白的北极光照耀,加伊的心早已冻僵、冷酷了。直到冒死拯救他的妹妹格尔达前来,用热泪和玫瑰花融化、复活了他冰冷的心,加伊猛地醒悟“去了这么久”……
我一下明白,原来我也被魔镜片击中误入了白雪冰宫,与母亲及世上所有的亲人冷漠了这么久……
我的执拗意志,终于被感情之水融化。第二天我向领导开口请假,我要回家。
那一次,老远,我就看到了母亲的身影:她正站在窑院那道坡坂向南了望……
后来,邻里善良的阿婶向我叙说:“你妈逢年过节常站在那个坡坂上了望,盼你归来。”是的,我知道,那个坡坂留下她深深的脚印。那时她望远方的父亲,以后望齐鲁油田的大哥、柴达木军营的二哥,现在,望遥远巴山蜀水的我。我曾特意到那坡坂上去过一次,我惊讶母亲怎会像空间力学专家发现卫星最佳夹角一样发现那个最佳方位?那坡坂,无遮无拦,一下穿过大半个山谷了出老远老远。
我完全没料到,那种卑琐的劣性意识,竟早像海洛因一样融入我的血液中了。那时我已调回故乡几度酷暑了吧。我常一个人孤独地爬上山塬,呆呆望着浑曚、迟钝的高原太阳。现实的陈腐和侈落,正在消释我那点可怜的智慧,磨钝着我抵御困惑的内力。
我曾对母亲戏谑,我会有一辆轿车哪怕老式吉普车什么的,那时要陪着母亲好好兜兜风,不耀武扬威只是舒坦地驶过那些熟悉的村庄,自由自在去看城市花卉大展看古塔上那口倒悬的古铜大钟。可我总是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那一次回乡下看母亲,还在崎岖坑洼路上颠簸丢了档盘,夜间睡在炕上不住呻吟。母亲很心疼地说,你还是不要再回来吧,其实我很好,你这一走,倒叫我常不安许久。
我的与我心血交融的土地,长歌浩叹,其实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搞文学创作,就得耐得住寂苦清贫一辈子。问题是当你面对一片肮脏、污浊,你很难达到什么“清风明月,野鹤闲云”之境。若谁真能在骚乱红尘中超然物外,净化,脱俗,那实在需要一种非凡品格。看那些长驱直过绿灯的蝇营狗苟者,摇头摆尾从权贵那儿弄来钱,把一大堆哪里也发表不出的破烂装璜而成“著作”,一脸庄重地接过名誉、地位,尔后昂起高贵傲慢的头。说真的,面对此我无法坦然。它残忍吞噬,使你骨架倾斜……
我很痛苦。心绪浮躁,形容憔悴,向长天嘘唏。一个独守的寂寞无边的心灵世界最难将息!
我已许久没能回乡下去看母亲了。母亲也许是从她的神明中有感应了,还是从弟弟的唯诺中听到我生存的怨艾和困境了,那个二月早春我正在写字台上奋笔,有人轻轻推门。原来是弟弟和一个乡邻,他们怎带来那么多鸡蛋?“贩鸡蛋?”“不,是妈让给你的……”
母亲在家乡那一带爱养鸡是出了名的,也正是靠着这种勤劳俭朴,使一个普通农家从穷困清贫中平平安安走过。可仅仅是早春,哪会下出这么多鸡蛋,她又不是养鸡专业户。
弟弟说了,这一千多个鸡蛋全是最新鲜的,一半是家里的,一半是母亲跟村人暂时借的。弟弟说得很透彻明了:母亲让我用这些鸡蛋找一找官儿们也给自己出本书……
原来如此。母亲之良苦用心,使我哭笑不得!
南开的窗幔轻撩着悠悠的风,院中刚凸现嫩芽的白杨枝条柔软而富有弹性地拂动,这时仿佛鸡的下蛋声高高低低开始喧腾我冥冥的心境,母亲养过的芦花鸡、帽帽鸡、福鸡、乌鸡、来亨鸡,一只只舒展着羽毛,从故乡那些踩不褪绿色的河谷吃青草、虫子归来,然后迈着八字步钻进院落麦秆铺就的蛋窝。一片母鸡下蛋声便混合高扬鸣奏起来,突然我觉得那鸡鸣声开始变异,开始沉重,渐渐变成一只只啼血悲鸣的杜鹃,把饱和着厚爱的血浆,一滴滴洒遍那片黄土地上的丘陵沟壑山岗……
母亲博大、宽广的情怀,做儿子的永远只能是以蠡测海。但我即使身处厄境,也绝不会玷污和亵渎人世间这种无与伦比的纯洁母爱。我给弟弟说,这新鲜鸡蛋我留一部分,剩下的卖掉吧,这季节鲜鸡蛋到处都有人抢购。我记得我给母亲捎了些钱物,然后给弟弟最深情凄楚的一笑:我渴盼出书,但我绝不这样出书。
——在世态炎凉中,我又一次感受到伟大的母爱温暖!那一个傍晚,我独自走上高原,当时,高原动人的日落全景正无比辉煌。那庄严、苍凉的一瞬间,一种远阔境界一种卓立风骨一种雄沉向天国升腾的力量在我全身汹涌。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含辛茹苦中的品格,望子成龙的厚爱,经纶天地,金石为开,是足以使我含泪仰望一生了。
“太阳沉没了,灵魂的艺术的太阳却升起来!”我忘了是哪一位先贤说的……
直到今天,我的眼前还经常浮现出西部四月的雄浑、粗犷、辽阔、浩瀚。可我也正是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
当时,我崇尚西部渴盼漂泊西部的愿望那么强烈,我由衷地对乡下来的弟弟说,我终于有机会去敦煌了,还要去嘉峪关、阳关等雄关要塞和古楼兰、龟兹、帕米尔高原。遥远的关塞春天,仿佛早已把我召唤……
当时弟弟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几年后在母亲坟前,他说:其实母亲当时有病特别想叫你回来一趟。但他看到我对西部的迫切之情而未告知。我听了,心中万般悔恨。那一年,总也忙乱,夏秋冬三季竟不能抽身回一百里外的老家,本是准备要回老家的,却收到西部之行邀函……
临走,我把一路旅程的联系地址全留给家里,这在我是第一次,却是一次象征凶兆的联系!人果真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一种神秘驱使么?我不得不相信了。
母亲终于等到我从西部归来。就在我归来的第二天,母亲脑溢血被乡邻们冒雨抬到城里医院,可她已经不能再说话了,她在最后弥留之际,睁开混浊的眼,向我、向这个世界深深望了最后一眼。
那个四月雨日已过去许多年了。母亲独自一人孤零零躺在故乡的黄土大山,只有牧羊人还常能看到她。(在以往的日子里,我对牧羊人充满崇敬,今天我更多了一份虔诚和祝福)无论母亲生前对我千般万般好,我都没有在她最后的日子里陪伴她。而且现在我依然风雨泊旅!独立不羁的生性,注定了我永远这样风雨泊旅……
母亲,原谅你的儿子吧,用你的温顺、善良和厚爱。我不知她是否听到我心灵中的这些祈祷!
我曾在清明节祭奠过那份远去的爱。我拿出我所有出版的书,我将那些薄厚不一的册子挂在她的坟冢已经显出陈斑的幡魂杆上:母亲,这就是你孩儿的全部。你生前并没能亲眼一睹儿子这些已经问世的书籍,现在你会看到它么?愿你看到它……
高原上的太阳永远用它的黄金阳光照耀着北方这块苍凉的土地。而母亲就像脚下沉默奉献了一切的泥土,用全部乳汁和心血哺育了儿子,却无须任何回报。
——遍天下的儿女都会向博大的母爱深深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