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神树”，其实是棵又高又粗又大的老杜梨树。它高极了。记得那次，我们几个顽皮蛋偷着上树挖黄莺儿，从树半腰枝叉往下吊鸟笼，足足用了比两根大绳还长的马莲绳儿。它的粗，更是富传奇性的，村里五个最棒的青年小伙子合围搂抱还差大大一节。老神树蓊蓊郁郁，绿影匝地，在那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的夜阑，偶尔依窗一望，整个半架山都被它笼罩得黑黝黝、茫苍苍的。
老神树，谁也不知它有多少寿轮，也不知从哪一代起就叫它做神树的。爷爷已是七十挂零，银须飘冉，算得上村里一位元老了。可爷爷说，他小的时候曾听那些老汉们说过，说他们小时候就见这树有这么粗。老神树又恰长在行人大路方位，过往行人自然首先惊诧地看到它：“呀，那村有棵老神树。”“噢哟，好粗哟，几搂都搂不过来”……趋而久之，求者竞相，我的村庄也名扬遐迩了。
我的父老乡亲们，更为老神树降临自己村里而倾倒，把它视为村宝。神树往上的山称做“神树峁”，神树往下的洼名曰“神树洼”，神树偏傍的沟叫成“神树沟”，神树连接的梁命为“神树梁”。谁家孩子病了，便会到老神树下扬幡招魂的。秋天，杜梨果还酸青酸青的时候。新婚的媳妇就竞相抢着吃开了。那老神树下整日介就像野山鸠丢了蛋，一片“呵呵”、“哈哈”的笑声。因为据说老神树会更换生男育女和红白喜事簿……
还有一个乡俗：每年农历二月二夜，就要由一位上了年纪、又有威望的长者领着全村的青年人擎着火把去神祭。这是古老而又奇特的一种祭祀，我曾跟着去过一回：入夜，人们将早先砍好垛积在神树峁的柴禾蒿草燃起来，然后由长者念念有词地朝火焰中抛祭每家每户敬供的肉食香果，祈祷老神树庇佑村落永恒地平安、吉祥。而远远觑那老神树，在火光折射中，时隐时显，似真似幻，神秘莫测极了。
我那时很小，看到村里人这样恭维这棵老杜梨树，好生奇怪，便缠着问爷爷：“爷爷，为什么要叫它做‘神树’呢？”爷爷笑吟吟摸着我的头：“咳嘿！城府深了，什么东西都会成精。这千年老树，怎不会成精呢。”爷爷便给我讲起那一个个山海精：琵琶大的蝎子精，小锅似的蜘蛛精，还有老神树下远古年代流传下来的那个被苍龙捉走的蚰蜒精……直听得我甜甜地笑了。
爷爷喜欢老神树，父亲也喜欢老神树。当下地路过老神树，我常见他伫立树底用手揸细细比量着，或凝神久久望着。我有时撒娇，搂着父亲的脖子：“爸爸，你也爱老神树的精气吆！”父亲却取笑我：“真憨，你也以为有精气呢。那是幻想、希望。”“幻想，希望？”“是啊，没有幻想和希望，人能活下去吗……要说精气，神树那么粗，那么高，倒是养起好料子的精气哩。”
“料子精？”我不懂那么多，不过，我天真无邪的心灵，还是最终记下了后来村里那次为砍伐老神树吵得乱糟糟不可收拾的事端。
那年，几个毗邻村酝酿办小学了，很为建校舍、缺课桌课凳作难。父亲便恺切地提出砍伐老神树，谁知竟像一下捅了黄蜂窝。曾领过大伙祭祀的那位长者，翻睩着眼，先阴沉下脸：“全凭老神树上天言好事，全村才一直吉祥、平安，这一砍”……“是呀，我家许的愿还没还呢！”几个婆姨急急接口道。当然，也有缄默的，也有赞同的。爷爷看这阵式，拄着栒子拐笃笃响地拂袖而去：“伤风败俗，多少代都留下来了，谁要你逞能。”回到家，爷爷仍满脸愠怒，父亲只是陪笑：“这树我细瞅了，里面已有了洞，再不用，怕是不能长久了。谁知爷爷怫然大怒：“呸！你懂个屁，土地管城隍——也不掂掂斤两，自己是怎的从城里被撵回的。又要砍树，也不瞅瞅有谁同意。你个黑包丞的儿”……
爷爷不住气地呛白。我不明白，砍棵树还动这么大肝火！再说，砍树和撵回来有什么瓜葛！我早听人背后糟践父亲了：磁壶，不好好在城里呆着，为几个白面秀才弄得自己吃开除……其实我知道，爷爷是很爱爸爸的，不过是那神树原本长在村里一家人多势众的大家族过去的土地上，爷爷胆小，是怕结下后患而已。
苍天保佑，老神树又活了下来，依然是那般葱郁，那般粗大，那般自傲，那般伟岸。依然给人们流传着种种深奥莫测的谜。只是我记得，在那残阳如血，各种金色、橙色、紫色，柔和而令人倾倒的美丽的光线辐射着老神树的时候，父亲从田间归来，每次逡逡巡巡总要到老神树前，像从前那样用手指比划着，揸量着……
可那里料到这有精气的“神树”也会粉身碎骨腰折呢！
那是几年后一个黑云沉沉的夏夜。强烈的闪电像一把巨大的金斧头一次次劈开天幕；骇人的惊雷一声紧一声在人头上滚炸。倾俄，狂风暴雨铺天盖地卷来，满野瑟沙沙——哗，疯狂摇撞的树木和疯狂呼啸的风雨一起，发出惊涛拍岸般的喧嚣。突然，一声惊天裂地的巨响落在神树峁上，接着是一瞬熊熊火光……
老神树被雷电击中了。
第二天，村里人都去看被雷电击中的老神树：一路嘀嘀咕咕议论。有人庆贺它升天皈道：“神树嘛，原本不是普通树，你看它皈依时那股地动山摇的气势。有人杌陧不安，觉得是不祥之兆，村里怕要出祸事了。也有人开始说起父亲当初的对。而爷爷，这时只是连连叹息：“咳！树大招风，树大招风啊……”
我是和父亲一起去看老神树的。啊，雷电把它撕裂成参差截儿，烧得焦糊糊的。七零八落乱蓬蓬的残枝败叶，铺遢开那么一大片。它再也没有昔日那种威风了。父亲凝视着烧焦的老神树，缄默了许久，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一棵多好的杜梨树，没人砍伐，它自己耐不住了，先老朽了，雷电又毁了它。”
我说：那时要依了爸爸，总能做不少家什的。“晚了”，父亲的脸上掠过一抹愧意，朝着不远处崖畔上的山榆自语道：“即便一枝歪扭八曲的榆树，尚有它的用场——做牛犁套脊子是绝好的了，何况这几搂都合不拢的老杜梨树！可终归没有，什么用也没有，成了废物……”父亲停了片刻，拉住我的手说：“万物皆有它的用处。鉴惟明，始能照物；衡惟平，时能利物。过之和不及，都是要衍误害事的。这也正是爸爸对你的告诫和希望。”
想来老神树被雷击和父亲的这些话，已整整过去二十多年了。现在步入小中年，不知怎的又想起来。
怪树
今年八月，我回故乡延州，特意下榻“塔山公园”小住了几天。闲适小憩，每日总去塔山八景细细品味，而去之最多处，则是“怪树幽独”一景。
公园管理处颇费了一些心血，塔山满园，八处风景点都显赫地竖着新颖美观的着彩导游图，八景处处都用体势典雅的隶书炫耀塔山胜景：须弥松涛；宛然云霞；苍生一望；水照古城；怪树幽独；山丹戍崖；曲溪流饮；塔柳映月。八遍反复重叠，一点不显多余，倒给人一种清晰明彻，亲切宽舒之感。
怪树前“怪树幽独”四个大字，则是草书写就，笔走龙蛇，飘洒自如。
怪树，盆口粗细，苍老古怪。粗糙虬盘的根须裸露着，抱附在嶙峋山崖间，琥珀色躯杆突出来，稀枝疏叶，非常鲜明地显出它浅绿的蒴果。它先是向上歪了几歪，然后陡地倒挂着横斜下来，曲扭地盘绕了六个大环，年久代远，风雨飘摇，环已虚虚实实挤成六个畸形的粗大的节状，酷似扁圆形的蜗牛壳粘在其上，交替一圈一圈花黧色络纹。我真疑心《西游记》连环画上那仙山妖洞的许多古林怪木，简直就是临摹它而勾勒的。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怪树都似乎恃有清幽散淡，超乎尘俗的高清逸致，给人一种古雅风神和历尽沧桑之阆韵。更加怪树前亭台篱径，映带曲折，垂槐倒柳，随意点置，愈衬显出此景处的自然姿态及天然风趣。小憩的，低谈的，静读的，写生的，拍照的，游客乘兴，不亦乐乎。
只有我，悄悄伫立栏杆边，长时间地对着怪树，心头多少有些惆怅。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偿还隐藏在内心里的那一丝宿愿，还是想印证一下那戏谑下的承诺，还是想宽宥那逝去的年代和心祭已离开我的叔父……
二十多年了。
那年，我到城里，夙爱古建筑与园林艺术的我的叔父，正负责设施塔山公园的工作。他是市环保局长，刚从外地参观归来。白天，忙忙碌碌，到处奔波，连个影儿也不见。夜里，一个人关在他那间小房子里，整夜整夜不知忙些什么。这样过了几天，有一天，叔父突然拉住我，脸上漾溢着不加掩饰的喜悦说：“总算弄完啦。走，叔叔引你看个好东西，你肯定比爱叔叔还爱它。”
叔父是很喜欢我的，我也很爱我惟一的这个叔父。可有什么东西会叫我比爱他还爱的呢！我们叔侄俩爬行在城南那座驼峰状的山麓间。那时，西斜的日光穿过林隙筛下来，光束翠影不住闪烁摇曳，圈圈点点，变幻着神妙奇幻的色彩。穿过一片浓密树林，叔父停下来，兴致勃勃地指着面前一道山势环拱的石崖：“看到了么，怪不怪？”我瞅了半天，终于发现了掩藏在峭岩脚几丛葱茏的藤萝和荆丛中的这棵曲扭隐露的怪树来。
“啊哈，简直是老天造化的，天生的。要不，准是远古年代那个牧羊的野皮孩子折扭的，千年山崖风蚀裂变，树却活下来了，为后世造了福”……叔父兴高彩烈：怪树四周那些荆丛，藤萝，得统统砍掉。怪树背后石崖坂上的那片白桦林，也得砍掉，将来做凉亭池阁用。它混乱了画图，长在此多余哪。怪树后面应露出辽远的深蓝色天幕，峭壁也应力透奇险。
砍掉荆丛藤萝，本无所谓。但为一棵丑头八怪的树，要砍掉恁大一片白桦林，我不平了：“不，无论如何，它比不过那白桦林。那白桦笔挺笔直，有的只小碗口粗细，长材材哪！”
叔父踌躇满志：“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怪树，没有成材价值，可有观赏价值哪。”看我不以为然，叔父顿了下又说：景各有其妙！五岳以山为尊，西湖以水取胜。黄山一柱石峰，状似狼毫仰天而起，顶端挺着劲松，人叹“梦笔生花”一绝。定军武侯祠有棵痒痒树，手一触及枝梢就摇晃起来，人叹举世无双一景。我那怪树，日后公园修成……
我没有吭声。我上初中了，有自己的见地。不管怎么说，砍掉那么一片白桦树，我觉得惋惜。我不能原谅叔父，将一丝隐恻凄怨深深埋藏心底。
叔父似猜透我的心事，笑着刮着我的头皮：“打赌……十年后。”然后像对我，又像对他自己道：记下吧，生活的艺术就在于追求你所喜欢的东西！我对自然景观，崇尚的是它的稀、古、怪、绝、雄、险、幽、秀；崇尚的是它的独特和自然……
叔父说得兴起，竟旁若无人地叹吟开来：“园林颜色是美感之一，各种色彩都有不同的感觉和意味。山丹丹花，是我们这块古老土地的风格和特色的象征。所以，要在那环绕的崖畔畔上满畔种植，就是一棵一棵移山倒海，我也要把它全部挖来……
“‘须弥松涛’，绝不能失却这一景啊。我考证了，文献上有翔实记载，唐朝时此地就有宝塔佛阁。宝塔流传下来了，佛阁却早已湮没荒圮。不过，年代虽久远，风韵犹存！完全可以弥补起来”……
哦，四分之一世纪沧桑轮回，一切都按叔父的设想完成了。现在，驰目四望，远远近近，是八月油绿的、黄绿的、古铜的、金黄的、赭棕的、橙红的变幻的层林色彩。星星点点的灌丛、芳林、绿篱、花圃、花坛、草甸，天趣萧闲；傍山依势的凉亭、榭阁、雕栏、小桥、拱门、画砌，隐隐绰绰。一条蜿蜒起伏的小径，从小湖边顺着山麓时隐时现地爬上来，给人曲径通幽之美。道旁两行桑树林带，枝柯错落，交织成黄绿色的长廊。黄莺的鸣啭声从桑林时高时低地响起，秋蝉的欢叫声从桑林时缓时急地传来，平添了园林一幅幽静岑寂的意趣，也悠然使人想起王昌龄《塞上曲》中“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的诗境。——“山不在高，贵有层次；水不在深，贵在弯环！”真是叔父那天说过的话呵。一条山间小道，凝结着叔父多少心血呵！
那远处的小湖，还有宛如长虹的石拱小桥，也是叔父当年曾精心谋虑过的。那天归来，走到驼峰状两山麓间的这片低洼地时，叔父沿洼地草甸徜徉了许久，说：一个公园没水哪行？你晓得山麓前流过的那条小河么，它在上游处足足向山脚弓了一个大湾，只要开凿二三里地，就可把那水引过来的，把这片洼地变成水泊……
狭长明静的洼地湖，早已看不出一点娇揉造作痕迹。小桥傍水翩跹而来，岸柳葳葳相衔而有层次。八月阳光下的湖面，碧荷盈盈，藻花点点，水鸟低翔，游鱼腾跃，闪动粼粼波光。塔影柳色倒映清碧的湖水深处，微风掠过，妙影斑驳，犹如浑然缥缈的仙境。
人已去！叔父在那个空前浩劫的年代倒下了。那时我已考入省城求学，我只听说他被整得很惨。我现在浏览着园林芳草处处，就像重新温慰叔父的音容笑貌。我钦佩叔父创建这所园林的苦心和他园林建筑所持的美学思想，事实上，他的创造早已被眼前的和平安宁的人们公认了。但我，心灵上至今不能抹去他大力伐砍白桦林保护怪树的举动。每一个人自身都有许多悲剧、局限，我甚至觉得，叔父自己就是一棵在怪树前倒下去的粗大的白桦……
——我曾经听人说过，往往天份极高，却环境不适，生不逢时。反之，也有许多天份极低，却攀龙附凤，蔚为大观。我也曾听说了古希腊人杜撰的那个美丽的童话：“天鹅在弥留的最后一刻会唱一曲美妙的歌！”以至这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完全控制了人们活泼而敏感的想象力，谁也不去怀疑它。诗人、哲学家、历史学家，都接受这个传说，认为这个杜撰的童话太可爱了，其价值远在那些枯躁的、无情的史实之上。那么，眼前人们对怪树的这种喜欣于色、趋之若鹤、喋喋啧叹的情景，难道也是认为它太可爱了，其价值远在史实之上么？
不，丑永远不是美。明明一个荒诞畸形称王“幽独”，明明一个丑头八怪之物招摇门面，而高大挺拔的白桦只配退居一旁，做陪衬丑怪的这种不起眼的被人漠视的亭阁，这多不公平啊！我这样想着，回过头，正想倾泻点愤世嫉俗的情绪，蓦地，我看见一拄着拐杖的残疾少女向“怪树幽独”处走去，少女坚毅，沉静，脸上闪着美丽羞赧的微笑：“柯尼卡。来一张彩照柯尼卡。”
我怆然沉默了。哦，生活的画境和感情的意境却原来这么杂复，混沌，迷茫，以往的散文同行们抒发得太简单，透明，纯净了！
怪树啊……
草店行迹
那年冬天，我从南国一路疲惫地奔波，总算踏上故乡的土地了。
没想到冬天的阳光那般悭吝，只赶了十余里地，夕阳便被摇落了，苍白色的夕阳贴着沉沉群山，山沟立刻笼罩起蓝灰色的阴影。在逐渐昏暗下去的天光里，一股寒气渐渐禀冽地袭来，旅行孤独呵！想到离家尚有三十里小路，想到年迈的父老数着指头盼远方的儿子快快归来，想到自己像只疲倦的寻求栖宿的鸟儿，我的心不禁悲凉起来。而这时内装二十斤南国粳米的手提包，愈加沉甸甸地开始显示它的威力了，扛也不得，拎也不得，那提带直往手指中勒，半臂肩直被吊得麻木木的。要是拿根绳儿背着，该不至于此吧！于是，我的孤独的心境又多了几分烦躁和懊悔。
待天完全黑下来时，我来到了叫草店的村庄，我敲开了路边一户人家的门。原来，户主只是一老人，他古铜色的大手中捏着马莲捻，正忙着搓绳儿。老人不苟言笑，只是像所有的故乡人那样木讷地谦让：你要不嫌弃，就住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