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是尖锐的。在他身上,纤细比粗壮更令人感动,阴柔使骁勇更加放大。在他近乎任性使气的不羁中,我们感到了温暖。鲁智深对待林冲的妻子是那样的腼腆。他听说林冲妻子受调戏,提着禅仗奔来,被林冲劝止。那时鲁智深有点醉了,他对林冲娘子的话骂高衙内的话是那样的利钝分别,骂高衙内“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而对林家娘子是“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会。”而当鲁智深上了梁山,他见到分别多年,满脸沧桑的林冲,依然是那样的温暖,他问林冲:“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对女人的态度是最能显现一个男人品味和质地的不二法门。在战争饥荒和争斗中,女人是最容易伤害的一群,她们是被征服和糟蹋的对象,她们的肉体带上了很多的隐喻和象征。林冲是爱妻子的,鲁智深是爱护友谊呵护友情而理解女人的。而作为一个和尚,把女人带在口上,是应该有心理障碍和突破老师教导的恐慌的。在道学盛行的宋代,鲁智深说的是面不红,心不跳,真是“多情即佛心”的最好的代表。
异端的思想家李贽在在容与堂本《水浒传》评论鲁智深的时候说他是“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在智深师傅醉打山门时李贽的评价是:“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般闭眼合掌的和尚,绝无成佛之理,外面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是的,鲁智深虽然不读经书,但他是悟道的,就象六祖惠能是一个砍柴的汉子,佛性无处不在,“万类之中,个个是佛”,“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他要的是你的领悟。我的家乡在唐代出了两位高僧,一是临济义玄,一是赵州从谂。现在佛门弟子,十之七八,都是临济宗,义玄认为“佛教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你且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主张人与道之间没有间隔,道不远人,自然相契。我看鲁智深的做派最象临济义玄的弟子。鲁智深打的是众和尚同学,而临济义玄连老师也敢揍。其实求道学佛,向外面寻觅是不可能有收获的;如果一个人求佛,便失去了佛;求道,便失去了道;求祖,便失去了祖。如果想正成大道,就决不要受任何人的迷惑!所以临济义玄说“向里向外,逢著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才能脱,”这是不被外物拘束,自由自在。当偶像、权威成为开悟的障碍时,就要毫不容情地将它破除,这是禅者透脱自在、绝对自由的内在生命的表现。临济三度问法,三度被打,及至开悟后,向老师黄檗脸上飞掌而掴,雄奇磊落如威武将军。从这个方面看花和尚鲁智深我们就可理解了他的那些举动,这和尚除了不嫖妓之外,佛门的规章制度一概不遵守。你看他在五台山,又是喝高度酒,又是吃狗腿,没有卫生习惯,在庙后边大小便,一点文明礼貌都不懂,但是他表现的是最大的佛性,不迷信,不盲从,急公好义,他没有杀过无辜的人。我们可以追问:不喝酒不吃狗腿是否就算修证佛法了?不吃辣椒葱蒜就是走在修证佛法的路上?不跟老婆上床睡觉不搞破鞋就算得道?为了早日成佛,见了那些地皮流氓就故做清高,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对弱小者的哭泣闭眼不视,胡说今天天气哈哈,这怎能算做悟道做佛,这是空的虚的把戏!是连佛法的门框也没有摸着,更别说登堂入室了。明朝未年,张献忠“屠戮生民,所过郡县,靡有了遗。”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国见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屠城。李定国叫人堆出羊肉、猪肉、狗肉,对破山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说:“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只好封刀。破山和尚是破戒了,但是与佛门戒律比起来,到底是人的生命的价值重些,还是那几条破戒律在佛法的天平上重?我想只要大家的脑袋如果没有进水,是不难判定的。这个故事是李敖喜欢的,他在《上山、上山、爱》和《北京法源寺》等中多次例举这个故事,把它讲给我们这些愚夫愚妇们,跪在正襟危坐的佛前道貌岸然也不一定是真参修。李敖《论和尚吃肉》说:“梁武帝以后,中国和尚尽管在大脑里小乘,但在小嘴里却大乘了——中国和尚不吃肉了。两相对比起来,匹夫匹妇为‘功利’不吃肉;高人高僧却为‘功德’大开其荤,真是你丢我捡了!”独行侠李敖何尝不是现代版的鲁智深?他不是佛教徒,但他为老兵李师科喊话,为老师严侨在苦难时落井下石的那些所谓的亲情在20年后讨回公道,把钱拿给师母所说的话我们看到了佛性(李敖回忆录片段回放:我在11月19日,请来了已经十多年不见的严师母,当面送了十万元即期支票给她。我告诉严师母:“这个钱你可以拿,这就是三十年前对你闭门不见那人的钱,今天我总算给你出这口恶气。”严师母哭了,她收下了钱、收下了温情与旧情,也收下了人间绝无仅有的李敖式的正义。)成佛的路是行愿啊,不是那些戒律和木鱼,地臧王菩萨的誓愿是:“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这才是佛家的本色当行,地臧王的手掌也曾处死过恶棍。处死恶棍的时候,地臧王菩萨说的是:“惩恶即是扬善!”戒律是让人更好地修行,但戒律不是得道的枷杠更不是教条。为戒律而戒律,佛反在天边。一个尼姑曾问我的唐朝老乡赵州从谂:“什么是佛法大意?”赵州随手掐了她一把。女尼问:“和尚还有这般举动?”赵州答到:“只因你还有这个身体在”。赵州从谂是物我两忘,而女尼却心中有男女分别在,有清规戒律在,这也象鲁智深为何会问嫂嫂的消息而不知戒律的存在的佛性了。鲁智深不是在人间恶行面前闭眼的冷漠的和尚,他不避酒肉,更不避人间的不义,他用自己的禅仗打杀灭绝那些恶行和不义。所以金圣叹这样表扬鲁智深:“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
台湾学者乐衡军在《梁山泊的缔造与幻灭》有一段谈论到了鲁智深,可谓正中我心。“鲁智深原来是一百零八人里唯一真正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人物。从他一出场不幸打杀郑屠,直到大闹野猪林,他一路散发着奋身忘我的热情。他正义的赫怒,往往狙灭了罪恶(例如郑屠之死,瓦官寺之焚),在他慷慨胸襟中,我们时感一己小利的局促(如李忠之卖药和送行)和丑陋(如小霸王周通的抢亲),在他磊落的行止下,使我们对人性生出真纯的信赖(如对智真长老总坦认过失,如和金翠莲可以相对久处而无避忌,如梁山上见着林冲便动问‘阿嫂信息’,这是如武松者所不肯,如李逵者所不能的),而超出一切之上的,水浒赋给梁山人物的唯一的殊荣,是鲁智深那种最充分的人心。在渭州为了等候金老父女安全远去,鲁智深寻思着坐守了两个时辰;在桃花村痛打了小霸王周通后,他劝周通不要坏了刘太公养老送终、承继香火的事,‘教他老人家失所’;在瓦官寺,面对一群褴褛而自私可厌的老和尚,虽然饥肠如焚,但在听说他们三天未食,就即刻撇下一锅热粥,再不吃它——这对人类苦难情状真诚入微的体悟,是《水浒》中真正用感觉来写的句子。这些琐细的动作,象是一阵和煦的微风熨贴地吹拂过受苦者的灼痛,这种幽微的用心,象毫光一样映照着鲁智深巨大身影,让我们看见他额上广慈的縠皱。这一种救世的怜悯,原本是缔造梁山泊的初始的动机,较之后来宋江大慈善家式的‘仗义疏财’,鲁智深这种隐而不显的举动,才更触动了人心。水浒其实已经把最珍惜的笔单独保留给鲁智深了,每当他‘大踏步’而来时,就有一种大无畏的信心,人间保姆的呵护,笼罩着我们。”
鲁智深是人间的保姆,更是金翠莲和刘太公等小百姓的菩萨。他给寒冷的人盖上被褥,给饥饿的人面包和矿泉水。后来人间保姆鲁智深坐化成佛了,残废的武松这时也开始觉悟,最后就在杭州六合塔模仿鲁智深出家。临坐化前,鲁智深留下了几句话,算是自己的遗言和对组织的交代:“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鲁智深是最好的标本,其实鲁智深是拿着屠刀的佛。他的大刀砍向的是那些狰狞的不法的恶人的狗脑壳。鲁智深不喜欢那些只念经不普度众生的“秃驴”。在五台山吃醉酒后,鲁智深曾对那些同门的和尚同学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但我想当时要是有个师弟小声说“你的脑袋也没有毛啊?”不知鲁智深如何作答,我想鲁智深一定说你骂我秃可,骂我驴不可!但我要修正的是赵州从谂说狗子也有佛性,那么驴子也一定潜藏着佛性等待鲁智深开发呢。花和尚,是的,他应该是一个在胸脯前佩带红花的和尚,那红花映绿了他的象驴一样的秃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