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陈铭浩对着镜子整理衣装。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坚定,气宇轩昂。今天是节后第一天上班,上午要在公司礼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新的一年又开始了。中国人习惯把春节作为一年中最郑重的开始。今年,他有许多计划,工作的,个人的。工作计划与目标早已了然于心。他是一个懂得制定目标,并且一步一步达到目标的人。倒是个人计划,像一只新春的小嫩芽,影影绰绰、小心翼翼地钻出来,有点欣喜,有点意外,有点不知所措。想起昨天徐丽珍跑掉时的样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免,满脸泪水。他的心里忽然一阵揪扯。
畅畅跑过来,拉拉他的衣服。陈铭浩打掉她的小手,怕她弄脏了自己的衣服。
畅畅撅着小嘴巴,很不高兴:“舅舅,我昨天给徐老师打电话,她没有接电话。”
陈铭浩听了此话,蹲下来,问:“你什么时候打电话?”
“昨天晚上睡觉前。”
“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徐老师的姐姐说,徐老师生病了。”
陈铭浩点点头。至此,他大约知道徐家现在的情况了。情况不算太糟糕!至少,徐丽娟还在接电话。可以断定,徐丽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以这个女人的火爆脾气,她不会这么心平气和。也就是说,徐丽珍没有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家人。陈铭浩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心里的“小嫩芽”变得更加清晰。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畅畅说:“舅舅,我想去看看徐老师。”
陈母也走过来,关切地问:“要不,我陪畅畅一块去?”
畅畅的父母今早上又飞往国外去了。畅畅感到了孤单,对徐丽珍的依恋也越来越严重了。陈铭浩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制止了她:“别去!”又低下头说:“听话!过几天,徐老师病好了,还会来看畅畅的。”
“真的吗?”
“当然!”陈铭浩点点头。
畅畅高兴地玩去了。
上午的职工大会,由办公主任主持。作为公司老总,他最后一个发言。他的话不多,但字字玑珠,配之以果断的手势,铿锵有力的语气。他简略说了一下公司新年的发展全景,强调了一下纪律。他说话的时候,全场职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里是尊敬,钦佩。徐丽娟也不例外。
陈铭浩在众多面孔中找到徐丽娟,然后他看着她,好像对着她一个人讲话。徐丽娟有些受宠若惊,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在看着自己。她紧张地眨眨眼睛,他也眨了一下眼睛。她一下子确定了!惊喜从心底涌出来,她咧开嘴笑。陈铭浩也不禁微笑了,想,这个女人,倒是傻得可爱。
下午,徐丽娟被叫到陈铭浩办公室。
徐丽娟一进门,陈铭浩站起来,指指沙发:“坐!”然后走过去把门关上了。
徐丽娟惴惴不安地坐下了。她不明白,陈铭浩为什么要把门关上。好像他们之间有着某种默契,又不想让人知道。不过,他们之间确实年龄相差不大。她整整裙装,脸不由地红了。
陈铭浩给徐丽娟倒杯水,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居高临下地坐在老板椅上。
徐丽娟捧住水杯,不好意思正视陈铭浩的脸,她轻轻转动杯子里的水,水中的茶叶缓缓降落,茶水散发着泌人心脾的香味。
陈铭浩似乎也有些紧张,呷一口水,却差一点被烫着。停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他说:“丽娟!”
徐丽娟“嗯”了一声,抬起头,已是满面桃红。
陈铭浩没有看她,而是盯着茶几的一角,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徐丽娟咬住下唇,紧盯茶杯里的水。
陈铭浩说得有些艰难:“我,我……”
徐丽娟的心跳起来,扑通,扑通,扑通……他到底要说什么?
陈铭浩终于说出来:“我很喜欢你妹妹。”
茶杯里好像掉进一颗隐形炸弹,徐丽娟险些没拿住,杯子里的水洒了一些,她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一颗心从嗓子眼落回胸中。原来这样!电光石火间,许多往事浮出来,她醒过味来。
徐丽娟不但没有感到失落,反而一下子轻松起来,舒出一口气,忍不住暗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真是的!他怎么会看上自己呢!自己怎么就想偏了呢!
他喜欢丽珍!徐丽娟往沙发后坐了坐,端正了身体,看着陈铭浩。陈铭浩还是不看她的眼睛,还是紧盯着茶几一角。他居然这么紧张!想起上午职工大会上,他不慌不忙,镇定自若的样子,她有些感动。是啊,妹妹年轻,漂亮,有才华,她才配得上陈铭浩!也难得陈铭浩喜欢她。可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从前听人说过,陈铭浩的女朋友跑马灯似地换。
徐丽娟慢慢恢复平静,笑着说:“你喜欢我妹妹,应该跟我妹妹说呀!”
陈铭浩点点头,说:“昨天中午,我们一起吃了饭,还喝了点酒。”
徐丽娟微笑听着。这个,丽珍倒是没有跟她说,这丫头!
陈铭浩说得不太流畅:“我,我……”
徐丽娟不解地看着他,没来由地跟着紧张:“你,你怎么……”
陈铭浩索性说出来:“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徐丽娟更不明白了:“对不起她的事?”她想起昨天晚上的妹妹。
昨天徐丽娟逛商场了。春节后商场里各种时装大打折扣,她逛了一整天,买下大包小包,回到家,腰酸腿疼,脚都走得肿了。一进房间,房间里黑乎乎的。开始时她还以为没人,一开灯,发现妹妹缩在被子里。她有些奇怪,妹妹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她喊了声:“丽珍!”丽珍“嗯”了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她问:“感冒了?”丽珍又“嗯”了声。她问:“吃药了没?”丽珍答:“吃了。”她就不再管妹妹了,而是对着镜子,一件一件喜滋滋地试穿新衣……
也许她永远都无法体味徐丽珍当时的心情。悔恨,痛苦,无助……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如果今天没有去陈家,如果自己不喝酒,如果喝了酒后她不再回他的办公室,如果如果……如果有如果,该多么好啊!可是没有如果啊!她现在怎么办?揭竿而起,痛斥陈铭浩,为自己讨回公道?那姐姐呢?姐姐怎么办?她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工作,姐姐的生命刚刚焕然一新,再把她打入生活的谷底?做那些低等粗俗的工作?可就这样忍气吞声,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呢?
徐丽珍大把的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
她没敢把实情跟姐姐说。姐姐的脾气一上来,那是不受任何控制的。
如今,面对陈铭浩,徐丽娟的心再次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一边跳,一边一个劲地往下沉。
徐丽娟的脸色终于变得凛然:“你到底把丽珍怎么了?”
陈铭浩正视了徐丽娟的眼睛,他点点头:“是的,我也是情不自禁,我也没想到。对不起!”
至此,徐丽娟完全明白了。她忽然间觉得全身冰冷,脸上的绯红迅速褪去,仿佛有冷飕飕的风拂过。她一拍茶几,怒斥:“你怎么能这样!”
茶杯翻落在地,茶水淋湿了地毯。
徐丽娟站起来,头也不回,走了。
徐丽娟先回到办公室。
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其实人家说了什么她都没听清楚。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不停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陈铭浩这狗崽子,居然对丽珍下手!她的双手颤抖着,一不小心,一撂出货单掉到地上。她蹲下去,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这每一张单据上,都有她的签名。她的鼻子有些发酸。新年伊始,自己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好好干,居然出了这么一码子事!要离开这里了,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吗?她的心里忽然间一片茫然。
徐丽娟拎着包,走在马路上。她神色黯然,步履沉重。
一辆车子从她身后慢慢跟上来,车子不停地摁喇叭。徐丽娟半天回过神,扭过头来。
丛盛元坐在车子里,对着她笑,说:“丽娟,上车!我送送你。”
在公司里,丛盛元是个傲慢的人,对公司的普通员工通常爱理不理的。对于徐丽娟,倒是客气有加,每次见了面,点点头,或者微笑一下。徐丽娟自觉受到尊敬,很是感激。现在,丛盛元主动提出要送送她,徐丽娟却摇摇头。她知道丛盛元跟陈铭浩的关系,他们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的朋友。
丛盛元还是慢慢跟着她,不住地摁喇叭。有行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以徐丽娟的脾气,完全可以对此不理不睬。可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她停下来,上了丛盛元的车子。
丛盛元很高兴,一踩油门,车子加速。经过一个路口,车子笔直向前。徐丽娟说:“错了,我该往这边拐。”
丛盛元:“丽娟,我们去吃点饭,我有话对你说。”
徐丽娟沉默着。
一家别致的餐厅里,丛盛元和徐丽娟对坐着。桌上的饭菜很丰盛,还有一瓶五粮液。
丛盛元给徐丽娟倒酒,说:“丽娟,我知道你能喝,你尝尝这酒。”
徐丽娟确实有点酒量。在工地干活时,中午,那帮男人们常常就着简单的饭菜,咂吧着一杯二锅头,他们撺掇着丽娟也来点。徐丽娟也不含糊,抿上几口,酒量慢慢地练出来了。
现在,醇浓的酒香飘出来,徐丽娟心里一片潮湿,她想:要是丽珍也能喝点,就不至于出这样的事吧。
丛盛元劝酒,徐丽娟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去,她觉得肚子里热辣辣的,伏在桌上,听着丛盛元在絮絮叨叨:“事情我都知道了。陈总是真心喜欢你妹妹,他想向你妹妹求婚,这对多少女孩来说,可望不可及呀!”
徐丽娟的思维本来是混沌的,可现在,却越来越清醒了。她知道丛盛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她开始有了新的想法:丽珍嫁给陈铭浩,不算是一件坏事啊!自己的木头脑袋,怎么就没有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