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另一边,绿竹猗猗的镜湖苑,一泊湖,一丛竹,从半空俯瞰,仿佛是一个圆,两弯月,夜里的时候镜湖在星光月华中闪烁如弯钩,白日里一丛绿竹郁郁青青盛开在紫微城的繁华之中如将盈之月。而一栋小楼就嵌在这两半缺月之间,还真是可笑,这是时崆特别授意的,连屋檐都特别用毛竹只为了方便秦微无意间提起雨打竹檐的声音。这栋小楼就镶嵌在两轮怎么也连成一体的残月中间,一条湖岸,生离死别。
秦微依旧穿着嫁衣,已经换了一件了,反正还有好多件。
明艳的红色在夜色中像是凝固了的血液,分外沉重。
一坛一坛的酒水被灌下去,旁边一身缟素的明起素白的衣裳已经被浸透了大片,秦微的衣裳却还干干净净的,若水九转就是好用,连酒水的撒不出来,秦微看了看明起的衣裳,再看看自己的,扯了扯嘴角。
想要说些什么,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师叔心里不知道多难受呢,可是自己也不是多想安慰师叔。
可是真的一昧的只顾着自己,是不是太不孝了些。
可是真想要安慰师叔,想两句安慰的话,也只能想起暮朝。
可是.......
“行了,别这么看我了。”明起的声音有些低哑,眼睛却是比寻常温和的时候亮得多了。“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我哥。”明起说话一点也不像他平时,举动分明是慵懒的却让人看着都觉得骨头酸痛,仰头又一坛子酒。
“他们说时崆刚走的时候,你很是不安。我也是,总觉得要出事,可我担心的是冷檀,出事的是我哥。”
“小微,你很少注意到我哥吧!”
您也很少用我哥来叫明峰师叔。
“他打小就不引人注意。冷檀带我们回冷剑府的时候,差以点就把他忘了,连我也常常忘记他。要是那时候冷剑府跟寒刹府的关系有现在一半好,他指定被撬去当刺客了。”
“每次师父教我们剑,都只会指点我的,即使是冷檀,十次也有三次会忘了他。长大些,冷檀在洞府擂台赛上赢了,冷剑府又成了上位洞府,谷中的姑娘开始给我们送东西,也只会是给我的。他最初喜欢了一个倚烛府的姑娘,那个木头脑袋,连人家只把他当癞蛤蟆嘲笑都看不出来。我看不过,扮作他去勾引那姑娘,本想勾搭上就狠狠的踹开,却好巧不巧的刚勾搭上的时候被他撞上了。”
“他还是有什么新想法都和我说,有什么好的都留给我一份。出去历练的时候我按耐不住却和他说,我对那姑娘无心。他说他知道,我眼里只有冷檀。那时候,我自己还不知道呢。”明起说得快,仿佛这一段他想说,却又不耐细说。
“后来,他遇上了一个很好的姑娘,那是个官家小姐,女扮男装偷溜出家门被人欺负了,正巧被他看见,就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他那时候总是不停的说静娴何等的难缠,在信里也一字不提自己,只知道静娴静娴。说她笨手笨脚的还老是为了找他翻墙头,挖地洞,找到他就缠着要他去看那些她觉得有趣的小东西,找不到就满大街逮人就问,他说他住的客栈的掌柜小二一看到孙家大小姐就头疼。名字叫静娴,却一点都不安静,嘴巴总是吧啦吧啦说个不停,还特别喜欢小玩意儿,乞巧节的时候给他做了一个荷包。他这些年一直贴身带着,那绣的鸳鸯,连鸭子都不像。”
明起说着说着似乎沉浸在从前兄弟二人分享快乐的回忆里,听着他这样快乐的语气,不难想象当时的明峰是多么的幸福满足。
“我收到他的信,也想去瞧瞧那个不开眼的看上这块木头疙瘩,我与我哥本就是双生子,年轻的时候更是像,结果那姑娘竟一眼把我认了出来,满大街的人,她又找不到我哥,逮人就问,满大街的人早都认识他们了,有人指着我给她看,我旁边的人也叫我看她,她看到我就蹦了过来,说“诶,你帮我个忙好不好?”那语气,好像小孩子要糖吃似的。我说好,她就拽着我,逮人就问,你见没见过和他长得一样的人?哈哈,那时候我就在想,明峰这木头运气真好,这么好的女孩子,提着灯笼都找不着,就被他给捡着了。我被静娴拉着转了大半个城,在一家医馆找到我哥了,他受了剑伤,伤在胳膊上,一点也不重,要不是那胳膊是静娴喜欢拽着的,都不用怎么包扎,静娴一看担心的不得了,说她被针扎一下都会疼的掉眼泪,何况这么大的伤口。我看了她的手,扎了不少针孔。静娴是家里嫡女,却是母亲早亡了的,不受她父亲重视,她母亲想要把她嫁给一个被酒色掏空了的纨绔做继室,我哥去她家里提亲,他那个爹是个浑的,又想和攀冷剑府,又想攀那一家,竟然想把静娴后母的女儿嫁给我哥,我干脆去给那个男的下了药,叫他死在女人肚皮上,孙家这才死心。”
明起的语气再不复之前明快,秦微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哥回冷剑府禀告师父,我听闻冷檀回来了,也赶了回来。要是那时候,我留在那儿不回来就好了。孙家善恶到头终有报,因为贪污被抄了,男的当街斩首,女的充作营妓。要是我在,好歹也能把静娴劫出来。我哥得了师父的准赶回去的路上听说了这事儿,可惜晚了,静娴在发配的路上被押解的官差侮辱,直接撞在刀锋上自尽了。我哥赶到的时候尸体刚被扔在荒野里,晚一步就要被乌鸦野兽吃了。”
“我哥将静娴葬在她带他去看的那片桃花林里,他去杀了那几个官差,孙家的女人知道他,他也没留情全杀了。在那之前,他还没杀过人,后来,他的剑也变了。”
“我前两天去把我哥和静娴葬在一起了,不知道静娴是不是还记得他。”
“他是一个人死的,要是我也在那儿,一定不让他这么孤孤单单的就死了,我一定不只顾着冷檀。”
“小微,来,陪师叔敬他一杯。”
秦微还能说什么?
两天,三天,四天,五天。
秦微从冥想中醒来的时候,海天已经靠着椅子倒在了一边。日光洒在他身上,软软的柔柔的特别美好的模样。
他的呼吸还在,平稳,绵长,跟睡着了很像。
秦微控制着他的衣裳,将他抬到床榻上,他没有一点抵抗。
秦微不知道要不要叫人进来,他好像只是睡着了,可是心里头抑制不住悲伤。
素儿从窗口跳了进来,见他安安静静的躺着,便跳到他胸膛上,九条尾巴在他的身上轻轻的扫着,秦微将它抱起来,它还依依不舍的用爪子勾着他的衣襟。
“乖,师尊睡着了,别打扰他。”
素儿抬起小爪子将秦微脸上的泪水拭去,它不知道主人这是怎么了,这些天才刚好一点,又哭了。
折起一张纸,送到白扆的房间里,没一会儿,白扆和清风便进来了,海天的脉搏还正常的跳动着,没有人觉得安心,因为他损伤的是灵魂。
三个人守着他又过了两个时辰,冷檀来了,一身新妇的打扮,光彩照人,一进门便又是前些天的模样。她的梦,快要做不下去了。
人一个一个的来了,安静的站着坐着守着,他沉沉的睡着,不知道他十九岁之前的事情,梦到了没有,不知道在他的梦境里,谁是什么样的。
秦微再一次希望一个瞬间成为永恒,因为她听到自己的心里,有破碎崩塌的声音。
她听到了很多,破碎崩塌的声音,在每个人的心里。
日落,月升,没有点灯。
月光稀稀落落的透过窗上的图案,落在地面上的破碎,斑驳。落在每个人的脸上,苍白,没有血色。落在他的衣角上,丝缎泛着散淡的光泽。
星疏,月淡,日升。
他的呼吸还在,平稳,绵长,脉搏虚弱。
秦微很想用自己的命换回他的,很想很想。
秦微忽然觉得,她这一生,最为痛苦的时刻,除却那一次时崆的念力觉醒的时候,就是这一刻了,有什么,比目睹一个他这样的人的死亡更加残忍的?她宁愿去亲眼看到母亲被火焰吞噬;她宁愿去亲眼看到钢爪撕碎秦方的咽喉、牵机毒杀刘氏;她甚至宁愿去亲眼看到时崆在那山洞里窒息而死。
至少她还可以抓着心脏任由它狠狠的痛,狠狠的碎,甚至亲手揉碎......
她宁愿看到这人世间一切的黑暗,也不愿看到光和希望不可逆转的消散。
他什么时候停止了呼吸?
流逝的时光死活不肯静止,可恨的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