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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手足情深(1)

三迁

许地山

花嫂子着了魔了!她只有一个孩子,舍不得教他人学。她说:“阿同底父亲是因为念书念死的。”

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底小伙伴玩,城市中应有底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学警察、人犯、老爷、财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绳子捆起来,带到老爷跟前挨打。

一天,给花嫂子看见了,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学坏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带着孩子到村庄里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间和他底小伙伴玩:村庄里应有底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做牛、马、牧童、肥猪、公鸡。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牵着骑着,鞭着他学耕田。

一天,又给花嫂子看见了,就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变畜生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带孩子到深山底洞里住。孩子整天在悬崖断谷间和他底小伙伴玩。他底小伙伴就是小生番、小猕猴、大鹿、长尾三娘、大蛱蝶。他最爱学鹿底跳跃,猕猴底攀缘,蛱蝶底飞舞。

有一天,阿同从悬崖上飞下去了。他底同伴小生番来给花嫂子报信,花嫂子说:“他飞下去么?那么,他就有本领了。”

呀,花嫂子疯了!

许地山

急雨之后,蝉翼湿得不能再飞了。那可怜的小虫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头。松针穿不牢底雨珠从千丈高处脱下来,正滴在蝉翼上。蝉嘶了一声,又从树底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开玩笑么?你看,蚂蚁来了!野鸟也决要看见他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悼胞兄曼陀

郁达夫

长兄曼陀,名华,长于我一十二岁,同生肖,自先父弃养后,对我实系兄而又兼父职的长辈,去年十一月廿三,因忠于职守,对卖国汪党,毫无容情,在沪特区法院执法如山,终被狙击于其寓外。这消息,早就在中外各报上登过一时了。最近接得沪上各团体及各闻人发起之追悼大会的报告,才知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必有正论。他们要盛大追悼正直的人,亦即是消极警告那些邪曲的人的意思。追悼会,将于三月廿四日,在上海湖社举行。我身居海外,当然不能亲往祭奠,所以只能撰一哀挽联语,遥寄春申江上,略表哀思。(天壤薄王郎,节见穷时,各有清名闻海内;乾坤扶正气,神伤雨夜,好凭血债索辽东。)

溯自胞兄殉国之后,上海香港各杂志及报社的友人,都来要我写些关于他的悲悼或回忆的文字,但说也奇怪,直到现在,仍不能下一执笔的决心。我自己推想这心理的究竟,也不能够明白的说出。或者因为身居热带,头脑昏胀,不适合于作抒情述德的长文,也未可知。但一最可靠的解释,则实因这一次的敌寇来侵,殉国殉职的志士仁人太多了,对于个人的情感,似乎不便夸张,执著,当是事实上的主因。反过来说,就是个人主义的血族情感,在我的心里,渐渐的减了,似乎在向民族国家的大范围的情感一方面转向。

情感扩大之后,在质的一方面,会变得稀薄一点,而在量的一方面,同时会得增大,自是必然的趋势。

譬如,当故乡沦陷之日,我生身的老母,亦同长兄一样,因不肯离去故土而被杀;当时我还在祖国的福州,接得噩耗之日,亦只痛哭了一场,设灵遥祭了一番,而终于没有心情来撰文以志痛。

从我个人的这小小心理变迁来下判断,则这一次敌寇的来侵,影响及于一般国民的感情转变的力量,实在是很大很大。自私的,执著于小我的那一种情感,至少至少,在中国各沦陷地同胞的心里,我想,是可以一扫而光了。就单从这一方面来说,也可以算是这一次我们抗战的一大收获。

现在,闲谈暂且搁起,再来说一说长兄的历史性行吧。长兄所习的虽是法律,毕生从事的,虽系干燥的刑法判例;但他的天性,却是倾向于艺术的。他闲时作淡墨山水,很有我们乡贤董文恪公的气派,而写下来的诗,则又细腻工稳,有些似晚唐,有些像北宋人的名句。他的画集,诗集,虽则分量不多,已在香港上海制版赶印了。大约在追悼会开催之日,总可以与世人见面,当能证明我这话的并非自夸。至于他行事的不苟,接人待物的富有长者的温厚之风,则凡和他接近过的人,都能够说述,我也可以不必夸张,致堕入谀墓铭旌的常套。在这里,我只想略记一下他的历史。他生在前清光绪十年的甲申,十七岁就以府道试第一名入学,补博士弟子员,当废科举改学堂的第一期里,他就入杭府中学。毕业后,应留学生考试,受官费保送去日本留学,实系浙江派遣留学生的首批一百人中之一。在早稻田大学师范科毕业后,又改入法政大学,三年毕业,就在天津交涉公署任翻译二年,其后考取法官,就一直的在京师高等审判厅任职。当许公俊人任司法部长时,升任大理院推事,又被派赴日本考察司法制度。一年回国,也就在大理院奉职。直到九一八事变起来之日,他还在沈阳做大理院东北分院的庭长兼代分院长。东北沦亡,他一手整理案卷全部,载赴北平。上海租界的会审公堂,经接收过来以后,他就被任作临时高等分院刑庭庭长,一直到他殉职之日为止。

在这一个简短的略历里,是看不出他的为人正直,和临难不苟的态度来的。可是最大的证明,却是他那为国家,为民族的最后的一死。

鸿毛泰山等宽慰语,我这时不想再讲,不过死者的遗志,却总要我们未死者替他完成,就是如何的去向汪逆及侵略者算一次总账!

原载一九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

美丽的姑娘

庐隐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钅发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的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间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巅。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童年时代

庐隐

当一个成人,回忆到他童年的时代时,总有些眷怀已往的情绪吧!——本来一个人的最快乐的时代要算是无责任、无执著的童年时代了,但我却是个例外,我对于我的意外回想起来,只有可笑的叹息!

我的父亲是前清的举人,我的母亲是个不曾读书的旧式女子,在我诞生之前,母亲已经生了三个男孩,本来我的出世很凑巧,正是我父母盼望生一个女孩的时候。可是命运之神太弄人,偏偏在我生的那一天,外祖母去世了。母亲因此认为我是个不祥的小生物,无心哺乳我。只雇了一个奶妈把我远远的打发开,所以在我婴儿时代,就不曾享受到母爱的甜蜜。据说我小时最喜欢哭,而且脾气拗傲,从不听大人的调度。这一来不但失掉了母亲的爱抚,就是哥哥们也见了我讨厌,加着身体多病,在两岁的时候,长了一身疮疥,终日号哭,母亲气愤得就差一棒打死我。还是奶妈看着我可怜,同我母亲商议,把我带到她家里去养,如果能好呢,就送回来,死了呢,那也就算了,母亲听了这个提议,竟毫不踌躇的答应了。

我离开家人,同奶妈到乡下去,也许是乡村的空气好阳光充足吧,我住在乡下半年,疮疥竟痊好,身体也变强壮了。当我三岁的时候,父亲放了湖南长沙的知县,因此接我回去。这时一家人都欢天喜地,预备跟着父亲去享荣华富贵,只有我因为舍不得奶妈,和她的小女儿,我心里是悒悒的,终日哭声不止。父亲看见我坐在堂屋里哭,向我瞪着白眼怒吼道:“哭什么,一天到晚看着你的哭丧脸,怎么不叫人冒火,再哭我就要打了。”我这时,只得忍住哭声,悄悄地躲到门背后去。

当我们坐着船到长沙去时,我幼小的心灵,不知为什么伤损,终日望着海面呜呜的哭,无论哥哥怎样哄骗,母亲怎能样恫吓,我依然不肯住声。这时父亲正同几个师爷,在商议办一件什么文案,被我哭得心头起火,走过来,抱起我,就向那滚滚碧流里抛下去,谁知命不该绝,正巧和一个听差的撞了个满怀,他连忙抢过我逃开了。——这一件事情,当时因为我仅仅三岁,当然记不清楚了,不过后来我年纪稍大,母亲和姨母们偶尔谈起,我才知道,同时不免激起我一种悲楚的情流,假使那时便葬身于江流,也就罢了,现在呢,在人生的路途上苦挣扎,最后还是不免一死——这一双灰色的眼镜戴上后,使我对于人生的估价是那样无聊消极。

我六岁的那年正月,父亲得了心脏病,不过十天就去世了。那时,母亲才三十六岁,而最大的哥哥仅十五岁,我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才四岁。这一群无援无助的寡妇孤儿立刻被沦入愁河恨海之中了。母亲是一个忠厚人,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狼狈局面,简直无法应付,幸喜还有一个忠心的老人家,和父亲的同僚们把父亲的丧事将就办了;一方面把父亲历年所存下的一万多两银子,和一些东西都变卖了,折成两万块钱的现款,打了一张汇到北京的汇票——因为我外祖家在北京,我舅父见父亲死的消息,立刻打电报,接我们到北京来。

我在父亲七满后,我的大哥哥同那个老人家,运父亲的灵柩回福建祖茔安葬,我母亲带着我二哥哥——这时三哥已经去世,同我们两妹妹,还有两个婢女,一个女仆,坐船到汉口,换京汉车到北京——正好半路遇见黄河水涨,堤决水奔,顷刻间平地水深三尺,铁路车轨,也浸坏了,火车停在许州,母亲这时因为哀伤操劳过度,身体也感觉不舒服。车既不能前进,旅馆又都被大水冰坏了,长困车上,就是没病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是个病人呢。这时我同二哥哥只围在母亲跟着哭,母亲呢,神志昏沉,病势似乎不轻。后来幸喜这地方的站长李君也是福建人,而且大家谈起来,他们和舅父很相熟,所以便请我母亲搬到站长家里去小住,等水退时再作行计——站长的房子位置在一座小山上面,水所淹不到的地方。李站长的母亲,是个极慈善的人,她看见我母亲遭了这个的大不幸,孩子们又小,所以非常亲切的对待我们,不过他那里房子有限,我们人太多,势不能都住在他家,因此便叫女仆和两个婢女,带着我,另住在离站不远的唯一的客栈里。我那时对母亲的病,还不懂得急,每日同婢女们,玩玩闹闹。有一天中午,我去看母亲,只见她如同发了疯,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丢在地上,就是那件放汇票的贴肉的衬衫也剥了下来,幸好李老太太看见了,连忙替她收了起来,不然我们一群幼弱真不知此后如何生活呢!

母亲的病势一天重似一天,李老太太替她各庙里烧香求佛,但是苍天不仁,百唤不应,眼看得不济于事了。李站长忽听朋友们说,有一个名医,从京来由这里路过,现在也被水阻在这里,所以连忙派人请了来。诊察结果,他说母亲虽不是什么大病,只为了忧伤过度,又加着受了些感冒,所以内热不清,并且身体也虚,必要长期保养,才能望好。

母亲自从吃了这位医生的药,病势渐渐的轻了,在许州整整养了三个月,才好了。这时黄河水势已退,我舅父派我的二表兄到许州来接我们,母亲也急着要走,所以还等不到身体复原就起身了。

到了前门车站时,我的三表姐四表姐,和大表哥都来接我们。我记得她们招呼我们在接待室里,吃了一些点心,然后让我们上车——那时正在光绪末年。北平的交通用具,除了骡子还是骡子,这种车子既颠簸,又碰头,我坐在车里,左边一个爆栗,右边一个爆栗,碰得我放声大哭。好容易才到了舅舅家里。——舅舅这时候做的是农工商部员外郎,兼太医院御医,家里房子很大!并且还有一座大花园;表姐妹总在二十人左右,她们见我们来,都跑来看,黑压压拥了一屋子人。舅舅进来了,母亲望着舅舅挥眼泪,舅舅不住摇头叹气,我同哥哥因为认生,躲在母亲背后,不敢见人。后来我的四表姐,拿了许多糖果,才把我哄到里面套间里去,同小表弟们玩,——从此以后我们便在舅舅家里住下了,母亲所带来的两万块钱,舅舅替她放了一个妥实的钱庄里,每月可拿二百元的利息,因此我们的生活比较安定了。

第二年舅舅请了一个先生,教我表兄和哥哥读书,我呢,便拜姨母为师——虽然她也不曾进学校,可是一向经我舅舅教她,也能读《女四书》一类的东西,请她教我这一字不识的蒙学生,当然是绰绰有余了。

读书对于我,真是一种责罚,每天姨母把一课书教好了,便把那间小房子的门反锁上,让我独自去读。我呢,东张张西望望,见这屋里除了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外,一无所有,这使我内心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荒凉,简直对于书一点趣味没有,站起来从门缝里向外张望,有时听见哥哥们在院子里唱歌,或捉迷藏玩,我的心更慌了,连忙把书丢在一边,一窜两跳地爬上桌子去,用口水把窗纸沾湿了,戳成一个洞,一只眼睛贴着洞口向外看,他们笑我也跟着笑;他们着急,我也跟着心跳,一上午的光阴,就这样消磨尽了,等到十一点多钟时,我听见门外姨母的脚步声,这一颗幼稚的心,便立刻沉到恐惧和愁苦的漩涡里去,如一只见了猫的老鼠般,伏贴地坐在书案旁。姨母走进门,拿过我手中的书,沉着脸说:“过来背书!”唉,可怜,我连字还认不清,又从哪里背起呢!我闭着嘴,低着头,任她怎样逼我,只给她一个默然,这使得姨母的怒火冒了丈把高,一把拖过我来,“怎样,你是哑吧吗?不然就是聋子,叫你背书,怎样一声不响!”我偷偷举眼瞟了姨母一下,晓得无论如何,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只得放小声音说道:“我背不出!”

“你怎么这样笨!一课书统共不到三十个字,念了一早晨,还背不出!那么念给我听!”姨母是要藉此下台,所以这样说,但是天知道,我是连念也念不上来呢,可是又不敢不试着念,结结巴巴念了一句,倒念出三个别字来。这一来,姨母可真忍不住了,拉过去我的手心,狠狠地打了十下,一面叹息着说:“你这孩子真不要好,你看哥哥妹妹哪个不比你强;你明天若果再这样不用心,就不许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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