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领这个词,在中国应该不算陌生了。常常让我想起在税务工作中摸爬滚打的日子。毕业那年,刚好赶上国地分家,分配在地税,成为庞大的国家机器中的一员,到写这些东西时,已经工作了六个年头。这六年,仿佛是学生时代奋斗失败的延续,在二十几年的人生道路上,蒙上一层阴影,使我有惨淡经营的感觉。它也许是过渡时期,也许是一生不可逾越的高度,使我不敢回顾,又怯于面对前方的路途。畏首畏尾、进退两难是六年来心态的真实写照。由于这种心态的使然,常常让我感到力不从心,无所作为。
并不是说税务这个职业不好,更没怀有任何偏见。相反,它让我看清了自己,了解到各方面有很多缺点,“增益其所不能”,天虽没准备降大任于我,也使我全面进行反思。当然,那种爱把税务比作蓝天、大海一类的作者,动不动就是博大、深沉什么的,不知为骗取稿费,还是出于真心,在我不大厚道的人看来,就像把护士比作白衣天使一样,不是护士们(或许更应该是病人)一相情愿,就是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借《红楼梦》里狗儿“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的“明”言,大家对税务人员的印象,从古至今,有这一句就足够了。平心而论,税务工作并不好做,大家看到的,只是浮在表层的东西,看不到表层下的辛苦和劳累,尤其是奋战在第一线的税务工作者。
曾国藩说“好人半自苦中来”,照我的理解,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人经历的痛苦越多,他的同情心越深厚,能体贴入微地理解他人的痛苦;第二,人只有经历了痛苦,才知道如何切实的做好人,而不会流于虚空、归于浅薄。要么,就像小飞侠一样,永远快快乐乐的,也永远没心没肺的。其实好的经验和想法,也差不多是从苦中得来:糗事、枝枝节节的事、不好向人讲述的事、刻骨铭心的事等等,这些原始的素材,经过时间的提炼风干,最后都成为心灵成长和净化的酵母。也许受的痛苦太少,远未达到升华的地步,六年的历练和挫折在我,什么都没留下,没有成为普遍意义上的好人,除了失败还是失败。铁还是铁,终究没有炼成钢。后悔在虚掷光阴的时候,已经悄悄地进驻了身体,开始咬噬残存的灵魂。今天,整个人拥有些什么呢?去掉杂七杂八的术语、支离破碎的口号、多多少少的职业病?去掉羞于见到的人、怕于回忆的事、模糊未知的将来?好像还应该留下点什么?任何微不足道的人在悔不当初的时刻,都会有挽回时光的冲动,可是到底能留下什么呢?或许只是所谓的随想罢,在别人眼里至多只是笑柄,是梦呓,在写的人,却是在新年的喧闹里,寻找一些旧年的残泪。
既然是随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建议,或有益的参考,不过是兴之所来,笔之所去,有些是耳闻,有些是目睹;有时作为旁观者,有时作为参与者。谈论的话题,无非是小人物的悲与喜、得与失,无非是所体验爱情的幻灭,所经历世态的炎凉罢了。以下是六年来不断检讨得来的看法,在心态的高低里见到的幻象:
男人的文凭,和女人的贞操一样,有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有时又很能说明一点问题;有时会增添无尽的烦恼,有时又会省却不少气力。它是打在身上的第二张标签(除了父母打的第一张外),这张标签几乎决定你的下半生。制式教育的全过程,就是为文凭挣扎的过程,全部的代价,是牺牲个性和丧失学习的乐趣,更严重的是心灵戕害、人格扭曲。也许你会觉得言过其实,如果有一把超越时空的剪刀,可以随心所欲地对时光进行裁剪,别人怎么想不知道,在我,第一个便把学生时代全部剪去,尤其是中学阶段,不想留下丝毫片断,包括记忆的残留。十四年的教育,在思想的上空狂轰滥炸,美其名曰是传播学问,结果只是造成知识的浅薄和灵魂的虚荣,更多是断章取义、牵强附会的诠释。大陆学者常说这里那里是“文化的沙漠”,在我看来,他们就在沙漠的中心,他们在思想上既没有攀到上一代,也没有争取到下一代。他们是冬眠期与灰色地带,但没有任何路标和界碑的意义。在这种教育下,我渐渐变得刚愎自用,甚至有些愤世嫉俗起来。这六年也使我常常反思教育的问题,为什么教育这么困难,容易偏离人们的初衷,根本原因是什么:体制上还是其他方面的。我认为主要有两个问题:第一,以一个行业(教师)去教所有行业,本身就不合理。教师的价值观不一定是对的,更多的时候是片面的、狭隘的,由这个价值观构筑的人生观乃至世界观,也是不无问题的。给我们思想方面营养的,也许是某个罪犯、乞丐或底层的人们,而教育家们却像害怕瘟疫一样不让我们接触。第二,现代教育太偏重技能的训练,而忽视思想的培养。对偏好技能的学生,体制的坏处不很明显,对强于思想的学生来讲,十几年的教育无异于冰火地狱、度日如年。
记得三年级的时候,妈妈的一个同事笑我像老头子,他刻薄的灵感,一定源于我忧世伤生的脸孔和瘦弱单薄的身体。天生的敏感使我不愿和其他人作更深入的接触,自我保护的心态比较强烈,自卑和自傲两种感觉同存于心。除了天生的性格外,书本和英雄形象对我影响最大,它们在我身上凿出大块的雏形,真正打磨它的,却是单调重复的现实生活,一点点的摩擦,一点点的固化定形,过程漫长而痛苦。这也坚定我的看法:一个人的人生观在早年已经确定,后来只是小范围的修正。就像传统宗教,现代任何科学的冲击,他们都会找出相应牵强附会的解释,或者干脆置之不理,不会、更不愿去怀疑所信奉的学问出了毛病,永远自创规律、自成系统。人也是这么一种系统,排他性是最重要的特性,它的吞吐排纳都是以前一个自我作为基础。我花了六年的时间,才学会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待在原先认为很尴尬的场合,如何“哈哈哈哈,今天天气……”这些对于大人物没有多大用处,但对于小人物的生存,却极其重要。我非常讨厌繁文缛节,虚礼客套,但在日常生活中,这些都是必修的功课。
单枪匹马对有点志气的年轻人来讲,总是更具诱惑力和刺激性,但很容易弄到弹尽粮绝,壮烈结束。结果自以为战斗得很激烈,在别人看来不过是死得很惨,终究是无谓的牺牲。任何高级自由的生命哲学也罢、社会哲学也罢,它的底层都与生存哲学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一个人想要奋斗得快一点,唯一的捷径就是加入某个集团、某种势力、某个政党,你最好不是单独的个人,你的力量必须通过某种方式得到延伸扩展,你是别人的势力,同时别人也是你的势力。只有这样,你才可能不再作为一个点存在,而将是一条线、一个面、一种立体的方式存在,你的力量不再是一维的,而将是二维的、三维的,当然要以服从集团思维为代价。加入某个集团的基本形式,无非是投靠某个人。投靠可以利用各种关系来完成:亲戚式的、师生式的、麻友式的、江湖意气式的等等。真要单打独斗,也要避开那些对自己不利的局面,尽可能保存实力。失败是成功之母,也是最坏的老师,会使你不相信自己,容易放弃和逃避。除非对很强的人来讲,给你的决不会是勇气。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学会使自己过不要责任的生活,就是不必对任何的过错负责,这样有时可以帮助更好地集中思维注意某个重点。种种的现实,使我理解了学生时代难以接受的观念:及时行乐。在这个转变中,根本性的问题是从以前的救世变为救自己。这也许是最自私的观点,但却容易得到快乐,容易放弃心灵的包袱。因为要完美,总希望每件事都尽善尽美,可是正因为这个缘故,才不愿去尝试,害怕失败和挫折。世界的明天还不知怎么样呢,为什么害怕尝试呢?不上桌,永远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牌,否则只能在台下看到比自己更糗的人做错更多的事。
理想的社会是可以简单描绘出来的,但真要达到这个境界,却必须经过漫长的努力。在描绘时,每个想象的个体都按照设想的轨迹运动前进。这个错误,老百姓会犯,强有力的领导者更容易犯。事实上,现实中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力量相互配合,相互抵消,经过无数复杂的融合作用,牵引着社会向前走去。前进方向不是有规律的曲线,要使所有力尽可能的归于某个点,只有通过争取权力或控制思想来办到。强制的或是自愿的,互为手段,互为因果。无论何种形式,决定了要有领导者,这个过程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愉快、幸福与完美,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过程是强制的、痛楚的、轻信的。
世故这个词,就是必须按照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人不知而不愠”,普通人做到实在太难了。人很难被了解,这也许是人的悲哀。看《大话西游》,一路笑下来,有一路想哭的感觉,最后周星驰扮演的东瀛武士,看着人群中同样是周星驰扮演的孙悟空,对身旁的美女说:“那个人好像一条狗”。有时,我就觉得自己像一条狗,撕咬了别人,同时舔着自己的伤口。“我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这句话,以前看,很喜欢,认为怒气冲冲、愤世嫉俗,非常符合年少不经世的心态。如今看到,仍旧很喜欢,只是现在,才知道这句话里,经历太多的世故人情,饱含太多的辛酸和泪水。
“人生识字忧患始”,同样“人生婚姻糊涂始”是不错的。爱情永远是奢侈的享受品,一切必须顺理成章后,才可以用来品味,有万分之一没有准备好,只会觉得匆忙仓促,得不到圆满的幸福感。只有一切成就好以后,才体会到它的甜蜜,像夏日的小憩、午夜的咖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调贫乏的生活是爱情的死敌,它不光侵蚀爱情卿卿我我的表皮,它甚至会吃去幻想,咬噬掉爱情的根。这也许是自私者的爱情观,这种爱情观里找不到风雨同舟、同甘共苦的话语。我不是爱情的否定者,只是认为:快乐是可以共享,而痛苦只可独自承担,甚至包括最爱的人。
这六年的生活,使我懂得,生活是延续的,很多事情看起来没有联系,有过一定的人生经验后,会突然悟到,它们是以独特的方式连接起来的。像任何一部优秀小说的内容,没有一句多余的、可有可无的败笔,每一句话都有它的意义。目前好像对人生没有损害,原来那都是有潜伏期的,若干年后,它们会在不经意的时刻,全面毁损你的心灵。现在已经没有少年时的勇气了,善的恶的,还在内心深处纠缠不休,一点点地争夺领土。六年虽然不长,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也经过不少,最后回忆起来,都很淡漠。对一个时期的回忆,最后会归结到几个人身上,代表这个阶段的全部意义,有时在脑海里浮来浮去的,仅仅只是那么一个人。
外国人多半把回忆录看做是忏悔录,也许失去忏悔的回忆没有太多意义。想起过去,首先映入脑中的也是许多后悔的事情。使我脸红,不堪回首,总有许多爬虫类的东西在抓挠着心灵。对这段人生进行小结的时候,总是希望别人能饶恕我、宽容我,不会打太低的分数,使我有勇气面对未来。可是还有这个资格和权利吗?别人就算真能饶恕自己,又能心安理得吗?难怪在生命的轮回里,最愚妄的宣教者,都不会忘记有忘却前生这一条,如果人的每一生都重重复复在脑海里叠印着,最鲁莽、最无知的心灵,恐怕也承受不起吧。
如果这世上真有佛、有菩萨、有救世主的话,他们向世界的一瞥,决不是热烈的、充满希望的,也决不是悲观的、沮丧的,他们看这世界的目光,以及看世界中的每一个人,一定是宽容的、温柔的,他们的目光,像孩子看到将死的雀儿,情人看到病中的伴侣,诗人看到凋谢的玫瑰,他们的目光是怜悯、慈悲、千古同源的。也许,悔过的浪子,囹圄中的犯人,远离家国的游客,都会在目光触及的刹那,减轻内心的悔恨,抛却生命的重压,笑着面对未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