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弱冠之年的我背负着“海外关系”这十字架,来微山湖畔脱胎换骨,摔打人生,那时,微山湖给我的印象确实是静悄悄的,就像是一块没有开垦的处女地,有着一种神秘的凄美感觉。
那时的微山湖“映日荷花别样红,接天莲叶无穷碧”,那时的微山湖芦苇成片成片,仿佛是永远走不到头的青纱帐,那时的微山湖是鱼虾的天堂,飞禽的乐土。即便你站在微山湖长长的岸堤上大声喧哗,那野鸭水鸟也照样悠哉悠哉地游着。
当然,这种近乎原始的静美的另一面,就不免与愚昧与落后等等字眼联系在了一起。
记得我们刚踏上沛县这所谓的“千古龙飞地”时,怎么也看不出帝王之相,皇家气派。微山湖畔,舒目望去,除了蓑柳,就是数也数不清的坟包,那稀稀拉拉的麦子,使初来乍到的我心头不禁一沉。
幸好我们煤矿自成体系,生活待遇比起江南老家也许算是艰苦的,但比起当地农民,则不可同日而语。在当地农民眼里,我们已是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记得刚到那儿的头一年初冬,矿里组织我们去访贫问苦,走遍了矿区附近的这村那寨,竟没见到一间青砖瓦房,全是土墙茅顶。那农民家中,真正可说是家徒四壁,别无长物。看得我们心里酸酸的。奇怪的是村民们安贫乐道,他们往往享受着初冬暖暖的阳光,在土墙脚下蹲着坐着,在油光发亮的破棉袄里捉着虱子,长久长久地默默无语。一杆旱烟,一叠煎饼,两根大葱,就是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当我们五层楼的宿舍造好后,当地农民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无不赞叹曰:“上海人大本事,房子造得恁高。”
上海人造高楼的消息传出后,许多老头老太打死他们都不信,于是为了开开眼界,一睹真假,由他们的儿子孙子推着独轮车,从几十里地,甚至一二百里地以外赶来瞧个稀罕。他们看了我们这些青年矿工的宿舍,观察了我们的吃饭后,感慨万千地说:“上海蛮子,你们天天吃白馍,夜夜住洋楼,比我们这儿以前的地主生活得还好喽。”闻听此言,让我们哭笑不得。
当时的我,喜欢写写诗写写散文,常邀一两好友去矿附近的农村采风。印象最深的有几件事。其一,有次去敲一家农民家的门,明明家中的女主人在屋里,她却高声大气地说:“俺家没人!”弄得我也傻了眼。后来才知道,当地习俗,男人不在家,就不能算家里有人。男尊女卑,可见一斑。其二,有次我带了相机,想拍几张当地农民的生活照,但不管男的女的,死活不给照,我言明不收钱,依然不行。原来他们认为拍照会把人的灵魂摄去。七十年代的神州大地,竟还有如此愚昧落后的现象,如果不是亲历亲见,真叫我难以相信。其三我采访过省界线上一位108岁的老太太,这位如此高寿的老人一辈子竟连县城也未去过,连火车也没见过。他的几个儿子算是比他母亲强多了,也仅仅去过县城,徐州对他来说已是遥远的梦,去上海、北京连想也不敢想。生活圈子的局限导致了思想与创造力的闭塞,然而祖祖辈辈都这么过的,只因他们对外部世界知道得太少太少,他们惯了,麻木了,一个个并无怨言。其四,当地人骂人的最刻毒的一句话不是上海人的“枪毙鬼”,不是苏州人的“杀千刀”,而是你万万想不到的一句话“没圣人教养的”“你这圣人不到的地方。”
这使我想得很多很多,这确是个令人矛盾,令人捉摸不透的地方。仿佛一头乱麻,要理出个头绪,非沉下心来不可,不是一天两天就可奏效的。
一晃,我在微山湖畔整整生活了二十年,我的青春奉献给了这块热土,我生命的一部分也融入了这块热土——我的第二故乡。
1990年我调回江南老家时,真有点恋恋不舍。这块山东、江苏交界的土地已发生了很大很大的变化。常言道:“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或许变化是日积月累的,我早已不像初来时那样敏感了。当我离开微山湖畔时,我最强烈的感受是:微山湖畔不再静悄悄。
转眼,离开微山湖畔也有八年了。当我重又踏上这块昔日战斗过生活过的土地,我疑是来到了一块陌生的土地。这这儿变了,真正地变了——不仅仅是高层建筑多了,不仅仅是厂房多了,不仅仅农民都住上砖瓦房了,不仅仅农家开始有了彩电有了冰箱;这儿农村破天荒有了自己的大学生;有的生意还做到了上海做到了北京;那些祖祖辈辈没有走出村寨,走出沛县的农民后代,有的甚至已走出了国门,这可是上辈人做梦也不敢想的呀,我有一个当地文友,早先家里穷得叮当响。那时写诗的他有次诗人脾气地说:“这辈子能去上海看一看,死了也不冤枉了。”如今他跑到深圳,成了深圳一家报社的编辑,活得可滋润呢。与他聊起他当年的愿望时,他恍若隔世。
当然,在日新月异的背后,也有种种不如意的地方,或者说令人遗憾的地方。譬如微山湖的水不如以前清了碧了,再难寻觅到野鸭的影子了;当年一二毛钱一斤的鱼虾,只能到历史的档案中去查找了;当年一大锅一大锅煮着吃的螃蟹,如今身价百倍,那种放肆的口福恐怕很难再享受了。
微山湖畔狗肉香
微山湖畔是个较宽泛的地域概念,我说的微山湖畔主要是指今沛县一带,亦即史书说的“古沛”、“小沛”那个范围。
沛县的狗肉乃地方特产,相传秦汉之际沛县的樊哙就是卖狗肉的,当时潦倒无成的刘邦常到樊哙处吃白食。后来刘邦做了皇帝,樊哙也官拜高位,这沛县狗肉自然身价百增。于是无聊文人杜撰出种种有关狗肉的故事,这自然不是信史,但沛县狗肉名声渐隆,却是事实,竟然传两千多年而不衰,堪称中国食文化的奇葩。
我是七十年代初去微山湖畔的,是去那里的煤矿摔打人生的。当时对沛县唯一的认识是:沛县出过汉皇帝刘邦,沛县的狗肉很有名。那年月,皇帝被批得如一堆臭狗屎,不吃香,只有狗肉依然香味不绝。
微山湖一带,几乎家家养狗。夜来,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没有一夜不闻狗叫的。
当时,煤矿路几乎都是二十上下的小青年,嘴馋着呢。不知谁想出了打狗打打牙祭的点子,竟博得一片叫好声。
只是如何打法呢?
当地的狗不惧怕人,我们曾见当地老乡利用那些狗不惧怕人的特点,挨近狗时,突然用双手掐住狗脖子,不消几分钟就干净利索解决问题。但我们没这个胆量,万一那狗发起威来,你一慌一急一失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办法很快有了——单位的宿舍都是五层楼,因执行上级边建设边生产的指示,宿舍楼是造了,围墙还未来得及造,每晚都有不少觅食的狗在宿舍楼下转悠。于是,有人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吊狗。
具体的操作方法说出来也极简单,在底楼的窗口处用砖垒一个尺把宽的豁口,靠墙处放上一块肉骨头,或食堂里两毛钱买块大肉放那儿,再用细麻绳或铅丝拴一个活套,放在那豁口处。那些贪嘴的狗见有红烧肉吃,自然乐颠颠、傻乎乎地把头伸到豁口里来了,也就是说狗头伸到了活套中来了,在五楼窗口的青工,正在守窗待狗,说时迟,那时快,只要用力一提,十有八九,那狗就被提了上来,连叫也叫不出,笃笃悠悠提到五楼窗口,再壮实的狗也大都气绝身亡了。
接下来只需开膛剖肚,大卸八块,尽享口福,这不去细说,只是我没有这胆量,也就看看热闹,增加点素材而已。
再说这狗,到底是有灵性的动物,几次当一上,其它的狗学乖了,不敢轻易造次,围着那肉转呀转呀,既不敢吃,又不肯走。总有馋嘴的,总有胆大的,总有挡不住诱惑的,于是小心翼翼地伸一只狗爪进来,把那肉勾出去。狗的伎俩或者说狗的智慧竟然使吊狗者接连失败,还损失多块大肉。
狗与人斗智总归是斗不过的。从失败中吸取教训的吊狗者,改吊狗为电狗,用电线拴住肉骨头,很随便地扔在窗下,等狗一咬住肉骨头,只需要一拉开关,那220伏的电流,刹那时就把馋嘴的狗击倒。这电狗比吊狗更行之有效,可说是屡试不爽。
那些狗也许不少是野狗,打了就打了,竟平安无事,并无村民来骂街来索赔。但后来发生了疯狗咬人事件。据说误食了疯狗之肉也会患狂犬病,就此吓得大家直伸舌头,再不敢吊狗电狗了。好在我没有参与吊狗、电狗,也没有吃过自宰自烧的狗肉,也就没有提心吊胆,害怕自己有朝一天突发狂犬病。
微山湖畔吊狗电狗,只能算是煤矿青工当年的荒唐事之一。但那一幕幕至今难忘,有些细节已融到了我的文学作品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