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梅长苏两个时辰后醒来,账外已确认救治之法。蒙挚、聂锋二人,对梅长苏瞒下冰续草之事震惊至极,想来又觉得后怕。若非蔺晨执著寻找救治之法,他们真的要亲眼看他生命消逝,又亲手埋葬他于梅岭山间吗?大军还朝后,他们如何面对太子殿下萧景琰的质问,太子又如何能承受如此之痛。
飞流掀起内帐的门帘,看了眼外面聚在一起的众人,认真地咬字道:“叫你们。”
几人相视一眼,该说的总归要讲明白,梅长苏需要自己接受接下来的救治之法,才能有生还之机。蒙挚更是心急火燎,他眼见着梅长苏两年前入京,一身病骨殚精竭虑,背负着七万赤焰冤魂的责任,当时尚有他在旁策应。可这两个多月的征战,他却处处依赖梅长苏的计谋,可曾为梅长苏做过什么。
眼见梅长苏更加苍白、消弱的面容,蒙挚心头一紧,对自己的自责忍不住转成关心则乱,上前紧紧握住梅长苏的双肩,痛惜道:“小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纵然大梁朝中无将,我大不了全军死守北境,哪里至于你豁了命来?之前你瞒殿下,现在你怎么连我也瞒?你这样,让我回去如何面对殿下,殿下问我小殊怎么没回来,你让我如何回答?”
梅长苏垂下眼眸,心中充满歉意,淡淡道:“蒙大哥,是我对不住你。”
蒙挚忧虑重重,想来是自己说错话,原本是担忧他,怎么说出来变成了指责,捶胸道:“什么对不住,你为了大梁这等不要命,哪里还有对不住任何人。小殊,你总要这样一个人背负所有吗?你知道见到你回来,我们有多激动,如今苦尽甘来,沉冤昭雪,你却用这个方法离开我们所有人吗?”
梅长苏此刻如置身冰窖,刺骨之寒犹如当年浸在雪窝中痛彻全身。难道他当真背负起了什么么?即便景琰是被他一步步推上了太子之位,可重申旧案,还赤焰清白,却也是景琰自己一点点挣来的。当时卫铮被擒,自己就没有一丝动摇之心么?如今翻案事结,梅长苏的使命已经结束,以梅监军之名死在战场,死得其所。可他还能做回林殊么?面对执掌国政的景琰,面对心底那份柔软的霓凰,面对他亏欠的景睿,他还是那个林殊么?
一时喉中发甜,自蔺晨开始用药消泄冰续丹的药力开始,他的胸腔时时如针刺般,一口鲜血涌上,梅长苏死死抓住被角,硬生生咽了回去。
蔺仲天看着两个小辈这番对话,又见身后卫铮聂锋一众皆愁眉不解,呵呵一笑,拍了拍二人肩膀道:“即有了救治之法,总不致恶化,你们何苦如此。”
梅长苏收回神思,抬头看向蔺仲天,泠然道:“蔺伯伯,若要相救,绝非易事,我想知道详细细节。”
大家早知他必仔细追问,以梅长苏的心思缜密,如何伪饰也逃不过他,便也做好了如实相告的准备,只是他听后是否能做出大家期望的选择,没有人有半分把握。
想到梅长苏接下来可能的反应,只有蔺晨能招架,便也只有他出面慢慢讲解。
“其实要救你,也不难,多亏我找到了这草,对了,我们还没起名字呢,”蔺晨突然皱眉沉思了一下,又摇头随意道:“就叫个什么梅草苏草一类的吧。这草呢,生于梅岭,受尽苦寒,也受当年血养火炙,恰好与冰续草相生相克。只是要想尽除冰续丹在你体内的残留,又要保你不受药毒寒毒侵蚀,确实要花点功夫。”
蔺晨顿了顿,拦袖饮了一口茶,一个深呼吸,坚定道:“简单来说,需要七天时间,由我爹与素老谷主用纯厚内力逐一封住你体内经脉,云家父女与我将草药结合针法,逐一引出你体内残余的冰续之毒,再引血抵御寒毒,如此七日,直至你全身换血完毕。不过好消息是,至少比当初冰续丹十人换血要好许多。”
听到需七日内力逐一封脉,梅长苏已是面色一沉,二位老者皆已知命之年,耗费七日用内力施救如同化骨血为良药,他如何能让长辈冒险。再听到引血二字,更是万万不可接受。捏住被角的手紧握成拳,抬头严厉瞪着蔺晨,冷声道:“引血,如何引法,何人来引?”
蔺晨无奈摇摇头:“引血,又不是吸血,性命上自然无碍的,你可不缺愿为你引血之人。”说着,伸手过去扫了一圈,除聂锋仍受火寒毒,其余蒙挚、卫铮、黎纲、甄平皆一步上前,蔺晨又笑道:“当年你挫骨削皮,可也没少用我的血。”
“不行。”梅长苏心中大急,原本咽下去的鲜血又涌上来,被他再次生生压住。
梅长苏半撑着坐在床边,看了眼故作轻松的蔺晨,转头平静地问向蔺仲天:“蔺伯伯,即便如此之法,不知您有几成把握。”
听到此问,蔺晨默默闭了眼睛,他拗不过梅长苏心思的七窍玲珑,这番辩驳,他只有最后一个砝码了。
蔺仲天看着这个老友涅槃归来,奄奄一息的独子,身子震了震,叹气如实道:“一成。”
梅长苏自嘲一笑,悠悠道:“我梅长苏不是贪生之徒,如何能这般自私,为这区区一线生机,一成把握,牵涉进如此多长辈,旧友。蔺伯伯,当年您若非为长苏所累,怎么会功力受损,抛下世代相传的琅琊阁呢。”
“宗主。”黎纲、甄平心急如焚,屈膝伏地,含泪道:“即便这一线生机,宗主也要尽力一搏啊。”
梅长苏抬眸,看着这两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随从,虽称主仆,这些年却如亲人一般。梅长苏缓缓叹了口气:“你们应当懂我。”
“宗主。”便是宫羽含泪凄楚跪下,素来隐忍坚强的面上,此刻已是梨花带雨。
身影一动,是卫铮:“少帅,当年死里逃生的赤焰旧人,谁不是拼着一线生机呢?”说完,与聂锋一同直挺挺跪下。
梅长苏胸中气血翻涌,五味杂陈。当年的九死一生,他曾经多少次问过自己,为什么是自己活了下来,为什么没有和父帅,叔父,聂伯伯他们一样战死沙场。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苟且偷生,连母亲与姑母在这场冤案中贞烈相随,他偏偏活了下来。这些年他背负着那些秘密,筹谋翻案,更是作为支撑自己不能倒下的动力。如今逆案平反,战事平复。在黑暗中活了十三年的他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这些天来,他从未想过生,他筹谋的安排的,全是与他的死有关。
梅长苏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栗起来,如地狱般传来的空灵声音喃喃道:“我原是将死之人。。”
“小殊!”蒙挚凄厉喊道,带着铮铮男儿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绝望与哀求,终于也跪了下来,“难道你要蒙大哥也这般求你,才可以吗?”
梅长苏面色煞白,看着跪了一地的众人,终于脸色一变,压了数次的鲜血一口喷出,溅在衣襟、床榻之上。
地上众人一时慌乱,却是蔺晨与飞流手快,各自扶住。梅长苏几声急促的咳嗽,仿佛要将胸腔中的空气全部咳出来一般。直到气息平复,坐起身子,目光却扫到一抹银色,身子不由一震,双手禁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顺着梅长苏凄楚忧伤的目光望去,尚未反应,方入账的言豫津、萧景睿二人已几步上前,立在梅长苏眼前,萧景睿浓眉紧皱,看着这个他亲自从廊州陪伴入京,翻弄风云的苏兄,纵然病体孱弱,可对比今日所见,犹觉得触目惊心,俯身道:“林殊哥哥。”
言豫津神情急切:“林殊哥哥,若有救治之法,我们众人都愿意一试。”
二人此刻的言语得不到梅长苏的丁点反应,他看向账外的眼光已从凄楚转为忧伤,又转为了无尽歉意。那是由言豫津萧景睿引领进来的,从南境日夜兼程赶来北境战场的,霓凰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