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村的看客一群一伙走了。路遇张金枝赶着头毛驴上铁架山去送粪。他们说:“她是河北人,名叫金枝,生得漂亮绝顶。“她就是打虎英雄老树的老婆。”“她是好样的。”“她……”
可巧郝白迎着金枝,帮她从驴背上把粪袋抱下来,倒在应倒的地方。说:“枝大姐,你是个女人,力气小,别干重活,操心累坏的。“枝大姐,你抱不了粪袋子,从明天起,我帮你送吧。王二叔老了,你抱不起来。”又说,“以后有干不了的营生尽管说话。”金枝感谢了他的好意。
二十出头的郝白,王二叔介绍他入了党。他的家里很穷,父亲已去世,家里只有老母亲和他两人。他的身材苗条,五官端庄,算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人们说他是忠诚老实的好儿男。他提出要帮金枝种地,也被她谢绝了,因为他自身难顾。虽然她种不了地——扶犁、下种她从来没干过。怎么办?办法只有一条:从头学起,她决心要学好种地的一切技术。
为此事她与二叔多次说过,被他否定了。但她也否定了二叔对她的否定。她深知二叔不是说她学不会,而是怕她累坏。她说:“您老了,常年与他人借工还工不是个好办法,只是个没办法的办法。这样下去只会加重您的负担,只会引起您的过度疲累,从而也只会引起疾病,把身体搞垮。”
主意拿定人难劝,二叔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从此她要学犁地了。当日她把二叔的犁拆陷,安装,又拆开……还掌握了部件的名称、性能。二叔扛着犁,金枝牵着驴,匆匆上了铁架山自己的小片地——说小块地,其实也不小,亩来大,平展展的。二叔把犁放在地畔上,给驴箍上笼嘴,套了套脖,搭上耕绳,就喊驴起步扶犁起畔了。二叔犁,她看,二叔扬鞭“哒哒”叫了声,那驴自如地使劲拉起来。耕到地头,二叔“啧啧”着嘴,那驴就乖乖地停站了。他站在她跟前,瞅着她那瘦弱的身体说:“怎么样?你能吃消吗?”
金枝本来很发愁,但他却说:“行,二叔。”二叔为了让她学好,自己又耕了。耕着耕着,他弯腰伸出大拇指、中指去拃了,说深三寸,正是种山药的尺码。山药要结果实,如果浅了会滚出地外;深了只长秧苗不长果实,就算已结了果实也只是一颗。这叫“深扒结孤果。”深浅适当是丰收的必要条件。
各种作物怎样下种,下种的密度,深浅……金枝心领神会。就替二叔掌起犁把,使尽力气地扶着。她照着二叔捉犁的架式,第一次干起耕地的活来。真是看似容易做事难啊,她摇摇摆摆很不自如地耕了会儿,累得满头大汗,她觉得很吃力。
二叔见她支持不住了,让她歇缓,就伸手接犁把。但她不让说:“没犁几犁就歇下来?”二叔冲她说:“你不要命啦,满头大汗啦,还不歇嘛?”二叔说完,上前叫住了驴儿。
金枝有生以来,第一次干起了这既讲技术又很吃力的活计儿。她顾了扶犁,顾不了看垅,犁着犁着就滑脱了,犁掉在了一旁,人摔倒了,犁与人分了手,驴早跑去了。她喘着粗气追它。又累又气,她真讨厌那不听话的驴儿,她要它向上走,它偏要向下走;要它快走,它偏要慢走;她被它气得要哭哭不得,要笑不得要笑不得,让她品尝了与牲畜打交道的难处与苦处。
一个从没干过犁地的她,觉得干起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活计。汗水浸透了衣服,浑身酸软疼痛,但她还在坚持干着。二叔要替她干,她说:“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不流汗是不会学会的。”又说:“二叔,您干我能学会吗?”她爬在犁上,累散了全身骨架。突然昏了过去——摔倒在墒沟,但她一会儿爬起来继续干。
二叔既生气又心痛,忙把她拉起来,两眼潮湿了,怪她过吃苦,过要强,生命不顾。她叫了声老三,真想放声地去哭,但又觉得,哭是给二叔增加麻烦呢,就将脸部扬天——为了控制泪水的淌出。因为她不愿掉泪,她把那些难以控制的泪水,背着二叔擦去。她认为做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有骨气的青年,要有勇气,要有志气,要有骨气;要下定决心与一切困难作斗争。
“二叔,您别为我难过。人常说‘世上病死的人很多,累死的却寥寥无几’。年轻人呀,干累了,歇歇就没事了。”她又说,“我一定要学会耕地的,因为它不但是重体力,而且是讲技术,讲规格的活计儿——是庄户人糊口养生的根本。”
二叔一心为她操心,为她麻烦,也为她不顾一切。但听完她的话,霎时,又高兴了起来,他张着豁牙漏齿的嘴巴说:“我清楚地知道,金枝啊,你是有骨气的,叔算佩服了你。”
金枝歇好了,她振作精神,单手紧抓着犁把“哒哒”一叫,就叫起套来。那驴很有眼色,但也很狡猾,瞅见她那股劲儿,就很训服、顺从而乖乖地拼力拉了起来。
“把犁拢正,”二叔见她像男子一样的泼辣,生龙活虎地干起来,就继续指出她美中不足之处,耐心地对她说了应说的话。又说:“两手要放轻,自然地去托那犁弯,两眼要瞅犁拖头,稳住犁底……”
金枝听着二叔的指教,她觉得身子骨明显有了许多轻松。但所犁开的垅沟,还是那样歪歪扭扭。二叔要她迈着大步,把脚迈在产土的铧前。真灵验,一经照办,她犁出来的垅沟不但是一条线,而且是那么均匀。
“好啊,学会啦。”二叔高兴地说。她一听二叔的评语,就叫停了耕畜,直腰擦去满头的汗水就想,种好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是硬功夫,也是讲究一定技术和方法的,是复杂的活计。
中午了,气候变得很炎热。二叔和金枝要散工了。她替二叔扛着犁回了家。一进院,只见两个娃在门口儿睡着了。她把犁放在院里,换去湿溻了的衣服。她的肩、腰、腿,像瘫了似的,酸、软而又疼痛。由不得她跌在炕上,瞬间就睡着了。
小枝、小叶拉着她的手,嚷嚷说肚子饿了,但她没有醒来。看样子,当空打响雷她也不会醒的——她太累了。
太阳压在西山顶上,新窑院里是那么沉静,静得连小虫叫也听得清清楚楚的。墙角脱土而出的草芽中,有几只小虫啾啾地叫着。小枝和小叶挨着妈妈又睡着了——他俩是哭累而睡的。年轻人的疲累,一经休息便可消失。但她消失了疲累感,增添了饥饿感。她想起两个娃还没吃中午饭,一骨碌爬起来。她忙取了柴,摸着了火镰、火石相撞了数下,用破棉包着,噘嘴吹着要做饭了。
“妈妈呀,今儿的饭好香呀。”老二一边吃一边说。“妈妈,明儿早点回来。”老大说,“村里人们都吃了晌午饭,只有我和叶子饿着肚子呢。”
金枝答应了小枝和小叶的请求。只见他兄弟俩狼吞虎咽,顿时把点儿红面条吃光了,看样子没吃饱,伸出舌头舔光了碗。她只喝了些稀汤,也算是一顿。她自言自语地说:“没法子,姑且吧,睡着就不觉饥饿啦。”
老二爬上了妈妈的身上,搂着她的脖子磨缠着要糖吃。她揭开柜子取了些,给两个宝宝平分。给老二多了些,因为他小哩,给予优待。老大舍不得吃完,余下些高放低藏。但老二吃完见老大还有,嚷嚷着还要吃,老大给他分了些。妈妈说他小哩,处处得让着他点儿。
夜深了,金枝睡在被窝里想来想去,总是睡不着。她觉得,“苦难受,钱难挣,而穷光景难过。他们啥时回来呢?”
光阴如流,转眼到了炎热的夏天。吃过早饭,金枝和二叔要出地锄苗去,两个孩子也跟了去。兄弟俩很忙,小叶捉蝈蝈,小枝打石鸡,要不,连长蛇也捉了回来。妈妈骂他,打他,也唬他,但他毫不经心。他说蛇坏,光想跟它去斗,打伤打死它。她管不了他,只好见他捉回了长蛇自己就躲回了家。从此,人们管他叫大胆童,因为村里只有他不怕蛇的。
“人家过顺,一顺百顺。往往是家里出了喜事儿,田里要长喜苗了。”二叔坐在小片地头,嘴里含着旱烟锅儿说。“金枝你看,咱今年的庄稼,块块地长得喜人喽。看这山药,出苗齐而发苗快,这种嫩苗儿长劲大。盼老天风调雨顺,还愁没粮吃。”
“运好,命好呀,二叔,您的人品好就有好报了。”金枝用石块滑磨着锄片儿说:“二叔,咱今年粮食打多了,顺便给他兄弟们捎个口信,可鼓足他们的干劲和杀敌的勇气呀。”
“金枝啊,八路军给咱带来了运气,咱们今年喝生水也可长膘呀。”他说完站起来要锄苗了。
二叔虽上年纪了,但还行喽,他把腰弓下来,老长时间不直腰。他使得锄片是滑的,是亮闪闪的,那锄刃也是锋利的;他的锄柄是柏木的,是那么滑溜,那么沉重而又那么凉爽。他使锄除杂草,像孙悟空使金箍神棒,是那么神妙如仙,就连苗儿紧贴的杂草轻轻地一勾,连根拔起。他锄过的地,杂草无半根,地板松软如耕耘,而且下脚踩,不见脚印(回头锄掉)。
“二叔,我锄过的苗差您太远了。”金枝看着他锄过的苗说。“你也锄得好,首先没了草。”二叔如实地评论、夸她说。“我锄过的地不仅不墟,反而踩得更磁了。”她着实不跟心地说。“你比我,比不了,但与一般人相比差不了多少。锄吧,没了草就行啦。”二叔给她解释说。
“您呀,锄得水平那么高呢。”她高度评价说。
“金枝啊,叔这是功夫呀,五十年多的功夫啦。这就是人常说的‘硬功夫’吧。”
“今年秋收完毕,别分你我了,一起干活,一块生活,我就放心了。你们娃娃女人的,盼只盼早把鬼子打垮,他兄弟们就回来啦。他回来不管你们过穷过富,我也放心啦。”
“二叔呀,合起来一块儿生活是好,但只是好了俺娘们。您上年纪了,这可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儿,说不来是几年或几十年呀。日子比树叶儿还多呢。”
她两眼潮湿了。因为她丈夫干活是无人相比的把式。是那么利索,那么泼辣,那么吃苦,而又那么快速,以及成效之大啊。此刻有关他的一切,历历在目,而又牵动了她情感的冲动。二叔认为做为一个家庭来说,总离不了一个当前预后的儿男,尤其是金枝离乡在外,又没亲少友。一个妇道人家,去抚养两个幼小的儿男,二叔是有所担心的。所以他说:“如果你没意见,金枝,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二叔吧。”金枝一听激动万分,“您呀,是我的再生父亲。”她拄着锄哭了,哭得那样沉痛。二叔见金枝激动万分,就不言声了。
“爷爷看呀!”小枝手里捉着只喜鹊,拉着爷骄傲地说:“我捉了只喜鹊,爷爷,是用套绳套的。”他说完由双手抱着,改为捉着它的两腿戏它。那喜鹊扑扑扇着两翅——不是与他玩,而是要侥幸逃去。
叶子耍娇地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妈妈给小枝说了许多好话,小枝把喜鹊给了叶子。那狡猾的喜鹊趁机啄他的小手,叶子把它放了。小枝说:“叶子,那喜鹊也看出你不是它的对手。”
说时慢,那时快。光阴如流,转夏为秋。庄户人不分昼夜地秋收秋打,他们把打下的粮食全部“坚壁”起来。他们闲下没几天,梁生担着担子来了。二叔见没顾客,忙把他领回了家。吃过午饭,为了安全,二叔领着他暗暗地溜去了金枝家。
党员们暗地集中在金枝的新窑洞。金枝警惕地夹把扫帚在院里虚扫几下,又走出街门四处观望,操心着阶级敌人的暗探。梁生口头传达了边区党组织的指示,任选了树林村党组织的负责人:王二叔任农会主任,严成任武委会主任,张金枝任妇救会主任,刘二元任民政和抗勤。
“明天晚上全县统一行动,要把日寇在县城外所有的五个据点一网打尽。”梁生说。
为了切断敌人的增援部队,上级决定要把据点通往县城的电线割断。树林村的党组织,要动员全体党员负责完成据点的割电线和抬担架两项任务。
张金枝第一个发言说:“我们的党员中,有部分人抽起了大烟瘾,他们自身难保,怎能去完成任务呢?”
刘二元说:“我们保证去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他怀顾说:“人们说抽大烟能治病,我信以为真,忙凑了些钱去抽烟了。初吃上很神呀,顿时觉得肺病好啦,很有精神,走路如飞,又能吃又能喝。又有人说多吃上几次就好了。我倾家荡产,连吃饭用的水缸与锅都卖了。唉,好了,没几天抽起了烟瘾。一天不抽,难受得要命。每日花几十元,钱从哪里来呢?”
“嘿,你们听哪个名医说过抽大烟能治病?”严成说,“二元哪,你的钱没啦,肺病还在,还添了新的瘾病。嘿嘿嘿,病上加病,死不了,我看你也活不了,嘿。”
“戒烟吧。”郝白说。“要不的话,大烟鬼怎可战胜敌人呢?”
“明天要我们出阵,今儿就可戒掉烟吗?”梁生说,“这这,这就是你们党员干得好事吧。”二叔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说:“唉,抽大烟搞赌博,还有很不像样的嫖娼活动,等等。虽是很坏的事儿,但先别说这些啦,不管困难多大,我们要坚决去完成党交给的战斗任务。”顿时大伙热烈地讨论起来。
经查,十三个党员有六个程度不同地抽起了烟瘾。严成急了,嘿嘿着指责他们目无党纪,混同为普通群众,“这这,不管你抽大烟,抽小烟嘿,我们要坚决去完成党交给的战斗任务。”
金枝激奋慷慨地说了自己的看法,她指着严成说:“严叔,大烟患者是要死未死的人,能打胜仗吗?为了确保战斗的胜利,我还有点钱呢,大伙讨论讨论,如果抽好大烟,能够精神起来,我们就可抽好,抽足去战斗,行吗?”
“好,那好,有了烟抽,就不难受了,我刀山敢上,火海敢下。”刘二元说。郝白接着说:“梁生同志,我们胜利啦。”又说:“金枝姐,谢谢你,这下有保证了,胜利是我们的,一定是我们的。”他拍手欢迎了。
金枝笑了,她说:“抽好抽足能战胜敌人就好了。”她又问大伙:“抽好抽足每人可需大洋多少?”
刘二元忙说:“给我们参加战斗的人抽足,至少需二十块吧。”他又笑着说,“这叫以毒攻毒。”
“没问题。”金枝点着头说,“我积攒下二百柒十块来。”她说着从地窑里取上来,递给二叔,“别还啦二叔,算是我缴了党费啦。她又补充说:“我认为党费就是党在困难时,所缴的费。
二叔看了看金枝,就张着没牙的嘴激动出满脸红润来。他脸上那几颗麻巴被笑滑动起来,指着大伙高兴地说:“你们听着了吧?金枝要满足你们的要求,我们定要圆满地去完成任务。”他说完大伙合计了合计,每个抽大烟者平均二十块,抽两次还余三十块。
金枝接着说,“只要你们有信心有决心,保证能打胜仗,“每人再加三块,因为抽好抽足是打胜仗的有力保证和前提。”
二日下午,太阳刚压西山顶,党员们秘密地三个一伙,两个为伴,暗暗溜出村去,向铁架山大路——敌人据点走去。
十二个中共党员在梁生和王二叔的亲自领导下,机智、勇敢、迅速地提前超额完成了割电线的重大而艰巨任务。尔后,配合游击队来了个突然袭击,没经开枪就拿下了日寇的据点,活捉了鬼子和伪军五十多人。
清晨,梁生带领中共党员和游击队全体官兵,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缴获的武器,弹药和一圈圈明光明光的铁丝,胜利地归来。树林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他们包围起来问好。聂双双穿着灰色军装,挎着弯弯洋号,走在队长面前,是那么健壮而又威武。第一个高兴的是他,为他的成长而骄傲的是王二叔。他走在他的身边抓着他的手儿,笑,笑,长时间了,他激动地说:“你你真的参加了游击队,双双,你翻身了,你的理想实现了,实现了啊!”
“二叔,多亏您慈父般的热血心肠,无私的帮助和教诲,才会有我的今天。”说完,他替二叔背了铁丝。边走边说。他的说话,王二叔听了,觉得双双变了——说话像个有知识的人。他说恒山根据地的游击队全体官兵,在同日,同晚,同一个时程,解决了所指定的据点。打死、打伤及活捉了鬼子、伪军百余人,缴获枪支二百余件,小钢炮四门,弹药无数。连夜上山返回根据地,整训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