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推敲起来,不论是英国那种绅士型的乞丐或上海那种无赖式的乞丐,他们其实都是在利用人的“善心”。以善养恶,恶无休止,岂非善之过?也许那“反感”心比之于我的“庇护”是反而有好处的。
在美国,我还没有见过乞丐。在旧金山渔人码头或者柏克莱的校园里,虽也有自弹自唱摆了小罐在地下的人,可是还没有人不给钱要受良心责备的。你并不觉得他之流落街头是你我大家的责任,而只是他自择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已。
不过,前几天,我带女儿去购物中心的溜冰场溜冰,正坐在场外喷水池边等她们尽兴,忽然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黑人女子跑过来跟我说:“啊,太太。我在那里一家鞋店看中了一双鞋,可惜我带的钱不足,只差一元八角,请你借我一元八角吧。真的,我喜欢那双鞋,只差这一点点。你先借我,我回去寄支票给你。”
她一再地说,我先是愣住了,等她急匆匆地说第三遍的时候,我已经由皮包里掏出了一元八角给了她。等她走了之后,我才想到她怎么可能还寄给我支票?她又没有要我留下地址。并且,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敢随便把自己的地址给一个陌生人。
等孩子们由溜冰场出来,我告诉她们这一件“奇遇”。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妈妈真笨。”我说:“唉,算了吧。我们随随便便都可以花掉这一元八角的。人家若真拉得下脸来求人施舍也够可怜了。”
嘴上虽是这么说的,心里却明白,我又给人利用了一次。不过,作祟的浪漫主义还为我补上一句:
“要是那人真是非常喜欢那双鞋的话,我不是成人之美吗?”
提起利用,真是的,连耶稣基督都给我们利用了来洗我们自己的罪呢。还有,尼亚瓜拉瀑布那里,古时候不知有多少印第安少女给利用了去祭水神呢。还有三毛,她不也等于给她的读者们利用了去代他们流浪吗?我这一元八角真是连泡沫都不能相比。
然而,我把这件奇遇告诉我的同事时,他们却告诉我:在美国跟人要钱恐怕是犯法的。他们跟本国人只有喝醉了或者酒瘾来了走投无路时才会小声地问问路上的人能不能给一个夸特什么的。也许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那女子才敢清醒着乞讨。我的慷慨,将来或许会带给别的中国人麻烦呢。我那“成人之美”的浪漫心肠于此皆作寸断了。
我问:“难道美国真没有乞丐了吗?”他们玩笑似地说:“当然有的,那些在柏克莱‘人民公园’里餐风露宿的街民(Street people——就是些无业游民)不就是吗?不过,他们可以向政府领社会救济金。所以,政府是他们的施主,我们不是。”
因此我想到,如果那些乞丐的施主是整个国家,而不是一些跟他们处境相去无几的升斗小民的时候,你才有资格讲究“乞的艺术”的。不然,利用和被利用的“人性本善说”是永远要纠缠不清的。因为,十字架在那儿,谁作耶稣?谁作犹大?不是你就是我,不是你我就是他了。
一生就等这一次
数年前我到美国的黄石公园玩,曾经在一个地洞的洞口等看由地底喷射出的“热泉”奇观。地下水受热,一壶开水似的,每隔一段时间水蒸气由洞口冲出来,直上云霄,有时竟可高达两百英尺,据说最低的“奇观”也有四五十英尺来高。
当时,吃惊的倒不是因为那“气柱”之高所显示出地底压力之大,与其地热之可怕的程度,因为在南非开采金矿的地方有一个出名的深井——罗宾逊深井——深入地层三公里,井底温度已是一百多摄氏度(后来知道每入地一公里气温上升三十度),矿工必须在特殊的空气调节设备下才能工作。我惊讶的是,当时站在身旁的几位科学家,一看洞口喷出白茫茫的水汽来,一面低头看表,一面说:“差了四秒。”然后记录起来。
我问:“你们每次都能算准喷出的时间来吗?”
“是的。这一次还不够准,与我们预测的时间差了四秒,就因为这个洞口的喷出周期可以掐得很准,所以我们才称它为‘老忠实’啊!”
他们指指点点在图表堆里一推算,下一次的喷射时间又订下了,倒好像“老忠实”是他们请来固定表演的歌舞团似的。
最近在报章杂志上,不断看到关于“哈雷彗星”的报道,读多了,方觉那“老忠实”的经纪人——地质学家——跟天文学家一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我除了称奇,只有仰慕的份儿。
在科学附属于宗教的从前,说地球是圆的,就要被砍头。现在的人作“地球毁灭之后能否移居土星”的打算,没有人会以为是笑话。不久前还说木星上可能有生命,一时“木星人”变成各种电影电视科幻片的题材。如今知道木星不可能住人了,又换了土星。反正土星不成,宇宙亿万星球当中,“自有留爷处”。天文学家把一个浩无边际的宇宙介绍给我们,悲观的人只看见了自身的渺小,但是乐观的人却反而好像看见了希望之“无穷”呢!
我有个学物理的朋友,在大学里教物理,偶亦兼及天文学。他说教起天文学来,上及玄黄,下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说起距离来用“光年”,提到时间说千亿,简直像在“胡说八道”,过瘾之至。偶尔还可以骂骂《纽约时报》的“势利”。因为冥王星是由一个农夫之子汤波先生发现的,那位先生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天文知识皆由自修得来,而他在一九三○年发现冥王星时,《纽约时报》上只说:亚利桑纳州天文台的一位“工作人员”发现冥王星……似乎故意将他的名字略去。其实在天文学上,业余好手所作的贡献也不少,尤其是彗星方面。
说到彗星,所有的资料没有不提及中国的。据说《春秋》上便有:“秋七月,有星孛于北斗”的记载。又《晋书·天文志》中:“彗体无光,傅日而为光,故夕见则东指,晨见则西指。在日南北,皆随日光而指。”这样泛泛的记载,还不算稀奇。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上尚有描星图——当今世上最早的彗星资料——一九四三年苏联天文学家把彗星依头尾形状分为三大类,在这图上皆可找到。
再过一两个礼拜,一颗叫做“哈雷彗星”的“有尾巴的星星”,就要出现在全世界的天文望远镜里了。书上说:十一月中旬,用高倍望远镜也可以看到,十二月底或明年元月初则用肉眼亦可看见。对于这颗回归周期七十六年的彗星,人们之所以津津乐道,大概是出于“一个人一生只能见一次”和“用肉眼可以看到”这两个缘故吧!有人推测古代绘画家所绘的“伯利恒之星”,事实上画的就是“哈雷彗星”。一个人要是想到自己能见到《圣经》上所记耶稣诞生时,牧羊人在旷野上所见的“奇星闪亮”——那同样的一颗彗星,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浪漫!
就是梵高的那张名画:Starry Night(星光灿烂的夜晚),现在也有了新的解释。几年前,我还写过一篇短文,说到医生由梵高的画上可以看出他有精神病,因他所用的色彩之怪异,实为吃了当时治疗精神病的一种药物引起的副作用——“视觉偏差”所造成的。可是,因为哈雷彗星的联想,再推算他作画的年代,发现他所画的那个夜晚,其实正是哈雷彗星来临前后的夜晚,并不一定跟他“发疯”有关。因为通常彗星的轨道跟地球轨道交角前后,可以看到流星雨。梵高笔下一颗颗带尾的星和那诡异的光,或许只是跟哈雷彗星同来的流星雨而已。
我们平常形容一个光芒四射而又短暂的生命叫彗星,好像彗星还很可爱。但在古代,彗星往往被视为不祥之兆。在战场上看到彗星出现便知道自己的国王要过世的故事,连莎士比亚的剧本里都有。一八八一年大彗星——坍蒲彗星,光亮之夺目,白昼可见,人们把许多瘟疫灾祸都归罪于它。
就是七十六年前(一九一○年)哈雷彗星来访时,听说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如临大敌,因为谣传彗星的尾巴带有“毒气”,会横扫地球,使人类遭殃。
如今,许多的“高级知识分子”或准备度冬假的人,都纷纷在考虑要去南半球——南美洲、澳洲、非洲这些地方,因为在南半球看“哈雷”看得比较清楚。
哈雷彗星,顾名思义,当然是以哈雷这个人命名的。他在一七○五年就“断言”天上有颗彗星每七十六年就要出现一次,而下一次出现的时间是一七五九年。可惜他不能亲眼看见那颗他预言会来的彗星重现就去世了,可是到了他“断言”的日子,那颗彗星拖着它漂亮的尾巴真的“回来”了。不仅如此,爱德蒙·哈雷这个人,还十分传奇。他是英国皇家天文站站长、牛津大学教授,写过的研究报告除了天文,还有历史、鸟类、物理,甚至考古。他最早的贡献是把所有的星辰编成目录,最有趣也最“伟大”的贡献——据说是他自己掏腰包替他的朋友牛顿出版《牛顿定律》。
据说由秦始皇到清代,其间两千多年,中国早已有过二十九次有关哈雷彗星的记录。等明年“哈雷”来过,全世界的学者对我们古人的智能又会有什么新的发现也说不定。可是,我们自己呢?
一生也许只能等到这一次。让我们停下手上正点数着的钞票,也抬起头来看看天吧。
附记:
这次哈雷彗星的回归,将分两次接近地球。第一次大约由今年十一月到明年一月。
第二次大约在明年三月到五月。明年四月上旬,它的亮度最大,彗尾最长。观看流星雨最好的时间则是今年十月和明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