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欲明走出庙院,向对面的山脚走去。那里本是一片坑坑洼洼的荒滩,如今被快枪会队的弟兄们拾掇成了练习射击的靶场和演习利用地形地物的操场。昨儿夜晚,路先启告诉他,今儿个早上要演习打“活络靶”——这是路先启出的点子——叫他来观阵。
靶场上,快枪会队的弟兄们正在专心一意练习瞄准,韩欲明已站在场子边了,大伙还没发觉他。但见弟兄们有的爬卧,有的站立,都端着快枪向南山脚瞄着。路先启扳扳这个的头,端端那个的肘,挨个儿校正着每个人的射击姿势。并不时地高声向大伙说道:“这洋枪也叫洋炮,比咱们的土枪准头儿好。缺口对准星儿,准星对物标儿,三点成一线,子儿就打得准。”然后,他又走到大伙的面前,边比画,边说:“这打活络靶儿呢,要瞄住物标前头的空处儿,比方说俺就是一只大兔子——”他一俯身子,两手着地,双腿蜷缩,扎了个兔子蹲卧的架势,“俺这么往前跑——”他将两臂向前一扑,双足朝后一蹬,做了个蹿跳的样子,接道,“这当儿,你别照着俺打。枪口儿要瞄住俺前头的空处儿——若是你的枪离俺约莫有百步开外,前头就闪开丈把远;离俺在百步之内咧,就空开三四尺——俺一直跑,你的枪口也跟着一直摆,这就叫咬住不放。尔后瞅着差不多了,你“咯吧”一下把子儿打出去,”他忽然把身子一歪,打了个滚,爬在地下,诙谐地说:“就把俺撂倒啦。”
“哈哈哈……”快枪手们被路先启逗得哄然大笑起来。
“甭笑!”路先启从地下跳起来,严肃地说,“照俺说的这么打,不敢说炮子儿是百发百中,至少也是八九不离十的准头。懂了没?”
“懂啦!”快枪手们齐声应道。这些汉子都是工匠世家出身,都懂得瞄向、吊线之法,学瞄准自然是一点拨就通。
“那中。照俺说的好好练吧。”路先启兴奋地说,“等传师来了,咱们就打活络靶……”
韩欲明看着这帮子瘦骨嶙峋、满脸菜色,然而却是精神百倍、虎气生生的弟兄,心中不禁涌上来一阵兴奋与酸楚,眼圈当即湿润了。他抿嘴稳定了一下情绪,喊声“弟兄们,好精神啊!”就大步向场中走去。
“啊?”路先启见韩欲明来了,立即向弟兄们下了整队口令:“弟兄们,拢队!”然后健步向韩欲明迎了上来,大声说道:“欲明哥,都准备好啦,开打吧?”
“好,打吧。”韩欲明兴奋地点了点头。
路先启返回队列前,立即朝南山脚下喊道:
“拉绳的听着——俺吼叫到三,你就拉动活络靶——”
“哎——知道啦——”对面传来一声尖涩的女子的回应,随之就从一蓬雪白的马刺花后边猛地伸出一块摇晃的红头巾来,“喂!眼尖点儿呀!可别崩着俺!”
“不怕!你隐好身子炮子儿就不找你啦!”不知哪个后生喊了一句,快枪手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唔?”韩欲明听出是堂妹的声音,倏然一皱眉头,问路先启道,“她咋来啦?”
“她……”路先启的脸刷地涨红了。他低下头,抓挠着大腿,讷讷道,“好些日子啦,她常背地里叫俺教她耍标子。这几天又一直来看打快枪。他还硬赖着打了三枪呢。今儿早上她又……”
“胡闹!换个人!”韩欲明悻悻地打断了路先启的话,怒冲冲地朝南山脚下喊道:“凰子!你给俺回去!”
“咋?”凰子听见堂哥唤她,忽地从马刺花后面站起身来,高声大嗓地问道,“为啥叫俺回去!”
“这是练枪的场子,不是玩猴儿!”韩欲明严厉地说,“炮子儿又没长眼。一个妞儿家混来做啥?快打野菜去!”
“哟?哥你咋这般说话!”凰子气呼呼地大步跑了过来,扑闪着大眼上的长睫毛,不服气地说,“妞儿们就光能打野菜做地?就不能练武?打军阀,抗官兵,就没妞儿家的份儿?”
“你别撒野!”韩欲明见堂妹一副小伙子的愣劲儿,差点笑了。他缓和了口气,劝道:“凰子,你咋不听俺的话!要不……哎,你就到坛里跟你凤子姐帮灶去吧。那也做的是反抗官兵的事儿呀。”
“嘻嘻,你别懵懂啦,哥!”凰子调皮地说,“俺凤子姐也是见天黑夜耍大刀哩。俺俩还练对打哩。你知道不?”
“嗯?俺咋没见哩?”
“嘻,你没见的还有哩——俺们哪,好几个妞儿嘀咕着要拉女天门大会哩。要当梁山的‘一丈青’‘母大虫’哩……”凰子说着,一扭身,嘻嘻着又向南山脚下跑了去。
“你……”韩欲明望着堂妹敦实的背影,心中又是一阵激动。他苦笑着摇摇头,对路先启说,“这妞儿真是!哎,那就开打吧。”
“中。”路先启走到快枪会队前头的小土包前,叫第一个快枪手爬下来,架好枪,然后就朝凰子发出了口令:“一——二——三!”
大家定定地望着南山脚下的动静,忽然,从凰子对面的荆丛后边悠悠晃晃地跑出一个“人”来。只听“叭”的一声脆响,那“人”向后打了个趔趄,不动了。
靶场上立即暴发起一片喝彩声:“中啦!炮子儿打中靶子啦!”
打靶挨次往下进行。凰子飞快地摇着安在特制木架上的辘轳,一忽儿正摇,一忽儿反摇,把绕在对面木制滑轮上的绳子拉得如同蛇行草地一般,使拴在绳子上的木头人来往颠跑,身上挨了许多窟窿眼儿……
韩欲明被弟兄们的聪慧感动得心潮激荡,热泪盈眶,不由得也掏出盒子炮练了三枪。末了,他深情地望着路先启,安顿说:
“好兄弟,你真日能!不过,千万要节省炮子儿。满共咱才得了百十多颗,若打完了,官兵一来就顶不上阵了。”
“这俺明白。欲明哥。”
韩龙子前往山西办粮已经走了七天,还不见影子。玉茭面和谷糠已经吃尽了。榆树叶、洋桃叶也捋光了。乡亲们只好剥着榆树皮充饥。然而,天门大会的弟兄们仍然强挺着身子,每天早上坚持操练枪法,前晌后晌锄苗间苗。可是,唉,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已经一个多月未吃一口正经饭了,又做地又练武,正当装饭出力的青壮后生哪里还能挺得下去呢?只几天光景,就有十几个会徒饿倒在草铺上,爬不出门了。无奈,韩欲明只好硬着头皮去央求韩老七,再借一些玉茭支应几天。可是呢,韩老七想了绝招,他在门里挂了一个绳套子,一见韩欲明进门,就把头伸了进去。一连几次都是如此,一颗玉茭也借不出来。韩欲明愁得昼夜不安,两腮塌下去老深,颌巴骨鼓凸得快把皮肉顶穿了。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吧。一天早晨,韩欲明到村外去查边哨,忽见一只花背松鼠蹲在岸崖上,两只前爪托着一棵嫩麦穗,剥吃得津津有味。他心头蓦然一亮:有了!松鼠会吃,人就不会吃?他兴奋地爬上一块麦田,掐了一棵麦穗,放在手心揉搓了几下,唉,还没长到时候,一粒子儿也揉不下来啊。他剥下一粒扔进嘴里嚼嚼,还是一股水儿啊!然而这也能救命咧!韩欲明立即转身回村,号召各家掐了嫩麦穗,在碾子上碾融了,连皮带水地煮汤喝。尽管老辈子们有些不忍心,可是,顾命要紧啊!谁还想着日后吃白面呢?
夜,幽静而冷漠,下弦月刚刚爬上东山头,就被流云遮住了。只有雄鸡间隔啼更,才显得这惨淡的天地间有愤昂不息的生灵。
“叭叭……”几声清脆的枪声惊醒了刚刚入睡的韩欲明。随之就听得远远有人呼喊:
“官兵来啦——官兵来啦……”
韩欲明忽地坐起身,一边急促地喊着睡在对面炕上的韩石头和韩牛牛,一边麻利地摸黑穿上裤子,抓起盒子炮,大步冲到了院里。这时,钟楼上的大钟也“当当当当”急促地撞响了。
“快起来呀!欲明哥!弟兄们……”边哨用力地拍击着大门,气喘吁吁地喊着,“官兵来啦,快请神迎战啊……”
“咣当”一声,守门的哨子拉开了大门,韩欲明向两个跑来的边哨问道:
“在哪儿?”
“在,在……已经来到了十字河!”
“沉住气!”韩欲明也没顾及问明是哪方官兵,但他心里明白,这一次肯定比上次合涧区的民团队来得多。他一边向正殿奔去,一边大声喊道:“弟兄们,快快起来,祭神上阵!”
鲁班庙院里顿时掀起一阵骚乱。香坛弟兄们提着裤腰,拎着刀枪,迅速从东西陪庑里冲出来,涌进正殿。在几把老麻秆火炬的照耀下,很快拢起了整齐的队伍。
薛贵安终于经不住伤已痊愈的李培忠的哭诉、撺掇,再也等不得知事刘启彦的“思谋思谋”了。他专横地做了一番筹划,趁着春荒最严重的时刻,大举围歼东油村的“反民”来了。其部署是:他亲率县民团的一百人,倾巢出动,向南直扑东油村;调集处在合涧镇东南的东姚和临淇两个区的民团队,共五十人,由李培忠协助指挥,向东油村合围。月出之前分头运兵,月出之后会齐村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将天门大会剿灭。
可是,薛贵安竟就忽略了靠烧香磕头壮胆的土包子还懂得在村外撒岗哨这一着。他的队伍还没开进十字河,东姚和临淇的民团队还没露头,就被天门大会的边哨发觉了,并且当即鸣枪报了警。这一来,他怕天门大会得讯备战,就不得不率先带领县民团向村里冲击了。在他看来,单凭这一百条快枪的威力,也不愁消灭那愚昧的一二百山汉。打出一排炮子儿,至少还不撂倒他十几个?红缨标枪能有多大能耐!尽管韩欲明他们缴了合涧区民团的二十条快枪,可那些土包子们会用吗?
按照韩欲明的部署,路先启的快枪会队率先埋伏在了村口大路的两边,不见号令,不得开枪。韩虎子的红缨会队和韩德子的大刀会队,分别埋伏在大纛两边,听号令随时快速撒成大网,猛力冲杀。韩欲明一手擎着一大束燃着的柏香,一手持着八尺长矛,蹲在大路正中,双目闪着怒光,紧盯着前边的动静,专候着和官兵决斗。
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随之就见村边坡头上影影绰绰上来大队的军兵,队伍中还有一个骑马的大个子。只见他一边晃着盒子炮,走走停停地前后观望,一边不时地低声下着命令:“快!直逼村中鲁班庙,把庙院团团围住,不要进院,从四面上房……”
“嘟——”蓦地一声牛角号响,大路上突然立起一大片人影,只听一个洪亮的嗓音喊道:“文帝上神在此!群魔速退!杀——”
“杀——”一声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骤然而起,被流云遮得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但见点点银光闪烁,团团人影滚动,如山洪暴发一般漫灌了通向村中的大路。
民团军兵猛然受此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卧倒在地,“哗啦!哗啦!”拉开了枪栓。薛贵安也忽地翻身下了马,趴在地上惶惶喊道:
“喂!好汉不隐姓名,炮子儿不杀无辜!俺们是县民团的。前头是啥队伍?敢报名号吗?是不是天门大会?过来一个说话……”
经过十字河一战,韩欲明心窍已开。他深深懂得,面对快枪,必得先发制人才能取胜。于是,他不等薛贵安把话说完,便悄声命令韩牛牛向路先启传令开枪,以避免正面冲击的标刀弟兄受民团快枪的伤害。韩牛牛“嘟嘟嘟”一口气吹了三个短音,埋伏在大路两边的快枪立即“砰砰叭叭”响了起来,成排的子弹射向民团,当即就有几个兵士惨叫着打起滚来。薛贵安只听说天门大会是吃黄表、舞刀矛、凭迷信壮胆唬人,万没料到会用快枪从两面侧击。他慌忙向兵士们下令道:“快退!快退!拉开距离,向三面还击!”他的喊声未落,无数的标枪大刀就冲到了跟前,将起身欲退的民团裹了个严严实实,搅打厮杀起来。
薛贵安见势不妙,立即翻身跳上马背,窜回队后,一边大喊:“弟兄们快撤退——”一边胡乱地朝身后打着枪,仓皇逃奔。
经过一阵混战,县民团死伤大半。留下的跟着薛贵安拼命向北回窜,天门大会摇旗呐喊,穷追不舍,决心要像大战十字河那样,全歼来犯官兵。
就在这时,村中突然响起了急骤的枪声,还夹杂着男人女人的喊杀声。韩欲明茫然不明情况,顿时大惊失色。他立即传令弟兄们停止追击,率队疾速回村。
薛贵安见状,立刻精神大振。紧忙勒住了马头,回转身兴奋地喊道:
“弟兄们停步!东姚、临淇的人马来啦!返回去杀反民呀——”
原来,在香坛弟兄和县民团混战的当儿,东姚和临淇两个区的民团队,由李培忠领路,乘虚摸进了村中,直朝鲁班庙冲去。但当他们刚进入庙院大门时,突然从背后杀过来一帮人。这帮人一不喊,二不叫,悄没声地就抡开刀枪砍杀起来。民团队猝不及防,惊愕地掉转头,立即进行凶猛反击,双方立时搅杀在了一起。民团队又是开枪射击,又是抡枪格斗。直到对方杀红了眼,“哇呀呀”喊起了杀声,才发现是一伙女子——
这伙女子正是凤子和凰子平日里悄悄拉起来的“妞儿兵”。
刚才,凤子听见钟声骤响之后,心中就着慌。于是便穿衣出门,悄悄躲在暗处观察动静。当她看见会队全部开出村外,不大会儿听得村边杀声、枪声大起时,就知战事激烈。心急之下,她赶紧去找凰子,想拢起姐妹们出去助哥哥一臂之力。不料,凰子已领着二十几个姐妹闯出街来了。姐妹俩一碰头,二话没说,就领着持标执刀的妞儿们向村外冲去,谁知刚走不几步,忽见一大溜端着快枪的人正鬼祟慌张地向鲁班庙大门里窜去。凤子心细,她赶忙阻住姐妹们,叫大家隐在黑暗处,自己探头细细地一瞅,呀!是官兵!她惊恐地回头问凰子咋办,凰子一瞪大眼,咬牙怒道:“开打呗!咋!”说着,就挥手低喝一声“都跟俺上!从背后抄狗儿们!”一纵身,跃到当街就要冲去。凤子赶忙跳过去拉住她,低声对姐妹们说:“咱们只管拼杀,不许出声儿,别叫人家听出咱们是女的。哎,把辫子盘起。走!”二十几个姐妹就这样悄没声地和民团搅杀起来了。待杀到激烈时,终于忍不住喊出了杀声,暴露了女相。只这一喊,坏了!民团队员们精神大振。一边对打,一边叫喊:“都是母的!弟兄们,抓活的呀,抓了换烟土过瘾啊……”李培忠跳着脚,喊得最凶。
眼看凤子她们渐渐支撑不住了,韩欲明大队弟兄忽然赶了回来。韩欲明见是民团队,又见李培忠在队后挥着盒子炮疯狂地叫喊,心说,这回糟了!万一县民团再反杀过来,就内外受敌了。果然,还没等他拿定应付的主意,村外就传来了喊杀声:“冲啊——剿灭反民啊……”这时,凤子带领的姐妹们已被民团队团团围在中间。一部分民团队员已经从腰间抽出了绳子,准备动手绑人。众弟兄正欲上前解救,李培忠的盒子炮就打了过来。韩欲明忙命弟兄们闪在两边的树丛、墙角处,瞪着血红的眼睛喊道:“先启!快领快枪队返回去抵抗县民团。别的弟兄跟俺上!杀死李培忠!搭救乡亲们!杀——”
这时的李培忠显得十分狂妄。他用盒子炮指着韩欲明身后的大纛,不可一世地喊道:“韩根子!这一回俺瞧你咋活!”喊着,就“砰砰砰”一连打来几枪。
韩欲明猛一蹲身,也“砰砰砰”还了几枪,随即把盒子炮往腰间一插,横起八尺长矛,“啊——”一声大喝,飞身直扑李培忠。
“砰砰……”李培忠又一连打来几枪。只听韩欲明“啊呀”惊叫一声,身子打了个趔趄,一下跌倒在地,咬牙挺了几挺,都没能站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