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欲明疾速向弟兄们下达了撤退回村的号令,将师姑领进总坛小石屋里,涕泪交流地问:
“师姑,你咋来啦?师父呢?”
师姑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凄然拍了拍大绿腰带的后边,刚强地说:“他在。”
“啊?师父他……”韩欲明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他已病了半年啦。”师姑端坐在柴椅上,如同雕塑的观音菩萨一般,双目微闭着说,“近日听山里人传扬,你的会门遭了大劫,一气之下,他就……”
“咋?”韩欲明孩子般地望着师姑,急急追问,“师姑,师父他到底咋啦?”
“他,他……过世啦。”师姑的脸上扑簌簌滚下了两行泪珠。
“啊!师父——”韩欲明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师姑脚前,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着胸膛自责自咎地说:“俺真龊种啊!俺没能报答师父的救命教化大恩啊!俺对不起师父啊……”
杨介人和路欲启赶忙将韩欲明扶坐到炕沿边,连连劝慰,韩欲明好不容易才止住痛哭,向师姑问道:
“师姑,师父临去前,对俺有啥嘱咐吗?”
“有。”师姑强忍着悲痛,刚毅地说,“天门大会气数已尽。世道既变,你当亟须改换门庭。他又给你取了个名字,叫韩复生。别的嘛也没说。我沿山赶来,就是向你转达他的话,然后我就……”
“你咋的咧?”韩欲明深情地问。
“唉,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不,”师姑拍了拍腰带后凸起的地方,说,“我已经把他的尸首烧化了,要带回天津去……”
“师父——”韩欲明禁不住又失声痛哭起来。哭了一阵之后,他让师姑把包着灵宝大法师骨灰的腰带解下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文帝上神的香案上,虔诚地烧了香纸,一连磕了九个头,又伏地痛哭了一场,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
晚饭过后,马春汉、韩欲林、李官全他们带着西上救援的会队和山西北坛的部分弟兄,从小西天回来了。当韩欲明得知北坛也被剿除,黄鼬被大炮炸毙,刘来兴下落不明,阎锡山的大军遍布于玉峡关一带的情势后,顿时气得浑身哆嗦,五内俱焚。他“啊呀”惨呼一声,当即背过了气。
众弟兄慌忙将韩欲明架到石炕上,又是窝脖子,又是摇四肢,又是大声呼唤,又是在鼻子下熏香。怎奈韩欲明三餐未食,极度伤悲,一时竟牙关紧咬,气断眼白了。霎时间,小石屋里喊声连天,哭声动地,震撼得昏黄的松明子也忽明忽灭地摇晃了起来。
师姑惶惶地掐了掐韩欲明的脉相,冷静地从腰间摸出荷包,抽出了钢针,分别扎进他的人中、虎口等处,不大工夫,只见韩欲明身子猛一哆嗦,“哇——”地长嚎一声,继而就呜呜咽咽哭出了声。
众人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了下来。
韩欲明痛哭一阵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刚刚做过一个可怕的噩梦似的,醒来后胸中顿觉宽松开阔了许多。他静静地坐在石炕上,蹙起眉头,咬了一阵嘴唇,招呼大家坐下,感慨万端地说:
“弟兄们,俺师父临去时说啦,天门大会气数已尽。时势变啦,俺要改换门庭。从今往后,俺就叫韩复生啦。日他娘的!天门大会出了这样多八岔事儿,都怪俺走错了一步棋——没有听杨先生和马教官的话——趁早儿离开林县城,上太行山扎老营。不过,俺韩根子既然还没死,师父既然又指点了俺,替天行道的大旗就还会竖起来。俺要复生!弟兄们,如今桃园里沟是守不住啦,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事不宜迟,俺决计,这会儿就走!”
小石屋里鸦雀无声,只有松明子“啪!啪!”地爆着亢奋的“灯花”,把火苗烧得更亮。
韩欲明向众弟兄扫视了一眼,见众人都颔首表示赞同,便一一安排道:
“官全哥,你和你的弟兄从朝殿沟往南走,就到合涧镇往东河郊沟一带串住。做木工也中,开店也中,暗里收拢你的鞭杆会弟兄,最好能在紫团山里立脚。德子和国子,你俩带着立子和林子两个侄儿,从梯头村往北,就到鲁班壑和圪尖寨一带避难糊口。或当石匠,或做泥水工,有碗饭吃就中。贵德大哥,你也回不得老家啦,就暂时跟着德子他们混着吧,俺的兄弟侄儿们绝不会慢待了你。石头、牛牛、旦儿,你们都不大出名,就和别个的弟兄摸着下山吧——先到亲戚家躲避些日子,等平稳了以后,把先启和凰子的尸首收拾回老家去,好生合葬了,就在家里种地吧。对了,好生把凰子带来的巧英、黑妞几个妞儿领回去安顿给家里大人……弟兄们,千万记住,不论干啥,千万不可当了土匪。记住了没有?”
“记住啦!”众弟兄齐声答应。
“中!如今留下的,都是俺最亲的命大的好弟兄!”韩欲明又深情地望着杨介人和马春汉说,“你二位跟着俺这大老粗受苦、担险啦。到哪儿去,只好自便啦。俺忘不了你二位的大功大德。迟早俺韩复生拉起洋枪洋炮的大队伍,还得请你俩给俺出谋略,定主意。”
“好。我俩自有去处。”杨介人深情地说,“跟随总团师将近三年,我俩长了不少见识。只要听得总团师东山再起,定然归来效力。”
“中!”韩欲明目光炯炯地说,“俺先把师姑护送到天津,给师父办了丧事,就要独自去闯个大门子。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半载,定然回来起事。他娘的!不干出一番大事,抠了俺的韩字!”
“总团师,你要到哪去?”杨介人问,“打算闯哪家大门子?”
“谁是冯玉祥、阎锡山的仇人,俺就去投谁!”韩欲明刚毅地说。
“那……”杨介人探问道,“你是要去投东北军?”
韩欲明点了点头。
“可是,张作霖已叫日本人炸死啦,”马春汉说,“谁能认你收留你呢?”
“找他的儿子张学良。”韩欲明从衣袋里掏出那支刻着“张作霖赠”四个字的钢笔,胸有成竹地说,“这东西就是信物。再说,俺也长着一张嘴,把原委说透了,俺约莫他会收留俺的。”
“总团师,要我说……”杨介人以商量的口吻,提出了另一个去向:“你如果愿去南方的话,我和小马倒可以给你介绍个去处。你看……”
“咳,你说的是井冈山吧?”韩欲明连连摇头道,“杨先生,你没见刘启彦说,那里也在受着围困?去不得呀。你放心,俺去投张学良也不是要在他手下干事。只是想暂且在那儿安身。若是混好了,还想求他办一大批枪炮。俺永世也改变不了替天行道,为穷人打天下的主张!”
杨介人和马春汉见韩欲明的决心已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韩欲明安排完毕以后,亲手在香案上焚起一整把香,带领大家向文帝上神牌位和灵宝大法师的骨灰行了三拜九叩大礼,然后把神位揭下来,连同两枚木刻印章,一起用杏黄大纛包住,揭开脚地的石板,掩藏好;又把包着灵宝大法师骨灰的腰带斜背在肩上,搀扶起师姑,眼含热泪,坚毅地跨出小石屋,转眼间就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山谷中……
杨介人和马春汉,在韩欲德和韩欲立一干人的护持下,手拉手地摸下深谷,攀上梯头岭,驻足回眸良久,恋恋不舍地告别了相处近三年的天门大会弟兄,怅怅向东而下。他们要到彰德府去找大教士李代,通过他设法和肖鹄取得联系,努力创造条件,尽快地建立起“豫北特支”,继续在太行山上下和豫北大地播撒革命的火种。
蓦地,疾风裹着雪尘,尖利地呼啸着,疯狂地扑来,激起了茫茫山野顽强的怒号。彤云在天空沉重地游移、游移……
一年以后,改名韩复生的韩欲明,在奉军少帅张学良的扶持下,带着张学良配给他的参谋长杜大中,从东北潜回太行山,串集旧部,重整旗鼓,很快组建了太行游击团。在中共顺直党委的引导下,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为民众的翻身解放浴血奋斗,直至其主力投入抗日战争。他们用自己的热血谱写了一曲农民义军的悲壮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