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里沟的柳叶儿还没完全干枯,西边的太行山头上却已落了头场雪。在银装素裹的山岭上,一队队挑担的青壮汉子,顺着蜿蜒小径匆匆而行,从玉峡关一直延伸到达驼沟,从达驼沟又分做两股,一股向东折下小西天,一股朝北拐上四方垴。人们脚下的积雪先是“扑吐扑吐”地响,继而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后来就成了“啪嗒啪嗒”的敲击了。敦实的老山鞋锻制出了一条明光闪亮的玉带,使巍巍太行山更显清丽壮观。青壮汉子们到底精力旺盛,在风风火火行走的队伍中竟有人唱起了“壶关秧歌”:
“桑木哩咯扁担二寸来哟翘,能挑哩咯担子不坐呀得儿轿。
下河南挑的是煤铁玉茭,回山西又挑来那花生软枣。
买了条印花手巾掖在裤腰,喜坏了孩子他妈你家大嫂……”
“哈哈哈哈……”
笑声一串接一串,飘向广袤的雪野。
李官全和黄鼬站在玉峡关村东,目送着一队队挑担的弟兄逶迤上了狼窝背,翻下山去,才兴致盎然地返回村中的灵云寺,督促会徒们和乡亲们加快劳作速度,整备好下一趟起运的物资。
总坛失守林县城,退驻桃园里沟以后,山西南北二坛的弟兄曾一度惊惶不安,惟恐阎锡山也开来大兵为他的常胜营复仇。好在阎锡山只顾和蒋介石、冯玉祥合力称雄,尚未顾及彻底平息后院之火,因而这里的情势还相当安稳,天门大会的政权也很有生机。为了救济受困的总坛,李官全和黄鼬按照杨介人的嘱托,在北坛所辖的深山大镇玉峡关,筹办起了一个物资集运站,把从各地购买的布匹、棉花、火香、黄表纸,和南坛所辖的城寨、平城等地生产的煤炭、生熟铁、硫磺,用牛车驴驮统统集运到这里,然后再挑运到桃园里沟和四方垴。虽然道路十分艰险,但从这里下山却是既僻静,又近便。同时,倘若有了战事,上下呼应也很得力。
为把这项事情办理得快捷扎实,李官全和黄鼬特把南北两坛的大小事务分别交由鲍士达和刘来兴掌管,两人亲自坐镇玉峡关,一边派人四出购买所需物资,一边精心组织转运。同时又把做鞋缝袜的事宜分期分批地摊派给附近村庄的女人们,按数领取棉、布、麻、线,限期交纳鞋袜成货。几个月来,他们将一批又一批物资运送了下去,及时地为总坛排解了忧难。今天,他们又把第一批冬装发运了下去——天已下雪了——总坛的三千多个弟兄还穿着夹衣呀……
然而就在这时,一封封别着三根鸡毛的特急书信,一村传一村,飞快地从龙王镇和猴山凹送到了玉峡关——阎锡山的大军向南北二坛扑来了——北坛方面,阎军正在布阵。南坛方面,炮火连天,血染群山,香坛弟兄死伤无数。长治县和壶关、陵川两县交界的地盘已经失守……
李官全和黄鼬接信,大惊失色。未及多想,他俩就慌忙将所存物资封存在灵云寺,交给当地会长负责看护,然后携枪策马,疾速离开玉峡关,各自向本坛赶去。
壶关县东南山区。
从五龙峰到铁瓦岭的几十个大小山头上,山山都有无数的杏黄旗在飘扬。漫山遍野的步枪、猎枪、火铳、长矛、大刀、杈耙、锄头……如麻林密布,成片成团,叠叠层层。成千上万的天门大会会徒,赤背挽腿,顶风冒寒,正和阎锡山的大军浴血奋战。密集的枪声,连接不断的手掷弹的爆炸声,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震撼着几十里山川。面对先进的步枪、机关枪、手掷弹和大炮,天门大会弟兄坚强不屈,勇猛异常,前仆后继,争先陷阵,前一茬倒下去了,后一茬又冲了上来。杏黄旗不倒,阵地不丢。阎军的集团冲锋一次又一次归于失败。
“轰轰轰……”阎军的步兵被击退了,接着而来的是大炮的轰击。几十门迫击炮从县城南门外一直摆到黄山镇一带,步步向东逼进。一颗颗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啸落在天门大会扼守的山上山下,但见铁石开花,血肉横飞,成片成堆的香坛弟兄被炮火吞噬了。与此同时,一座座完好的寺庙轰然坍塌,烈焰升腾——我们的先祖千百年勤劳智慧的结晶,顷刻间被炮火夷为废墟——古老民族的文化艺术,就是这样被野蛮地摧残着,毁灭着……
当李官全心急火燎地来到东岭村北边的山头时,夜幕已经笼罩了大地。没有枪声,也没有哭声,只有远处山头上的束束火苗在忽明忽灭地闪烁;间忽有红黄的火焰跳动着,映照出滚滚飘荡的烟云。山上山下没有一点灯火。黑沉沉的天地间,空旷得令人发怵,寂静得叫人胆寒。
“咋回事?”李官全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中纳闷道,“先前还听得枪炮响,咋一刹儿就静悄悄的了?”他警惕地跳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掂着盒子炮,悄然绕过东岭村,匆匆向猴山凹走去。
天啊!这就是威名赫赫的天门大会山西南坛吗?阖庄所有的几十间石头小屋全都冒着滚滚黑烟,一个个被烧焦了木框的门窗,点点火星尚在闪烁。蓦然间,自家那座小石屋里传出了低哀的呻吟,李官全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不由得丢开马缰,疾步冲了过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无处插足。一半屋顶烧没了,香坛的一切摆设不见了。顺着呻吟声摸去,他的老爹被压在翻倒的香案下,身子冰凉冰凉,只有那胡碴碴、涩巴巴的老脸尚觉温热。他慌忙掀掉香案,把老爹搂在怀里,低声唤道:
“爹!爹!你哪儿伤着啦?”
“哎嗨嗨嗨……哎……”老爹痛苦地呻吟着,眯眯瞪瞪问道,“你……你可是……官全?”
“是俺,爹,俺回来啦。你哪儿伤着啦?”
“啊!呜呜呜……”老爹身子猛一抽搐,痛泣起来。大颗的泪珠滴在了儿子的手上。
“爹,爹!你忍着点儿。伤在哪儿咧?”
“你……先不要问这个。”老爹止住痛泣,惶遽地说,“孩儿啊,天门大会气数已尽啦,快逃命吧!”
“爹,士达他们咧?”
“士达?唉!士达是好样儿的。孩儿啊,你手下弟兄都是好样儿的啊!”老爹吃力地喘息着说,“可是,阎锡山的大军太凶太狠了啊。一个劲儿使大炮轰,咱们顶不住啊!士达一连杀死几十个大兵,最后在益阳村西叫人家围住活捉啦。别的弟兄,死的死,逃的逃,散摊儿啦。幸亏你的小兄弟树德,把你媳妇和孩子护送到南沟,躲避去啦。要不,咱们家就……呜呜呜……”
“爹,不要伤心。有俺在,士达兄弟会救出来的,香坛还会立起来的。”极度悲痛的李官全此时浑身瘫软无力。他强打精神地往起抱着老爹,哆哆嗦嗦地说,“走,爹,俺把你背到南沟去。”
“哎哎,不要动俺。”老爹痛苦地抽搐着说,“孩儿啊,俺没给你丢脸啊。阎军来抄香坛,俺提着铡刀守在门口,一连砍死四个‘灰驴儿’,后来,他们照俺的肚子开了‘连珠炮’,才……才冲进屋来,抄了坛,放……了火,拖着他们的尸首,走……了。俺,有赚头啊。孩儿,二十八年前,俺一根扁担把全……家人从河……南挑来山西,如今……养上孙……子啦。死得……值咧!孩……儿啊,如今树掌镇和益阳岭上……上下……下,都住下大……兵啦,快……快逃……逃命吧!快……”老爹断断续续地说着,突然猛一抽搐,把头往李官全怀中一靠,不言声了。
“爹!爹!爹……”李官全大声呼唤着,用手频频地在老爹胸脯上搓摩。可是老爹的口鼻里已经没有一丝儿气息。这时他才察觉到老爹的棉袄已经叫血水浸透了。他悲痛地呼叫一声“爹——”使劲抱住老爹的身子,呜呜痛哭起来。
李官全痛哭了一阵,强撑着软绵的身子,把老爹的尸体背到村边自家一块地岸下的避雨小窑里,草草用石头垒死了门口,跪下磕了三头,又返回家里,摸黑掀开地窖的石板,把坛里所存的银洋、铜钱,以及各式零星子弹,统统打包起来,驮上马背,踏着冷寂、模糊的月光,悲愤地离开养育了自己的热窝——猴山凹,投奔黄鼬的北坛而去……
阎锡山对天门大会的积恨,终于发泄出来了。比之冯玉祥,他的手段是既暴烈,又凶残。他一不取招抚之策,二不用劝降之法,而一出手就是用机枪大炮手掷弹进行大规模的血腥镇压。
原来,庞炳勋和高堆才“谈判”之后,很快就请冯玉祥向阎锡山发出了合力剿除天门大会的密函。已经统治了晋、冀、察、绥四个省区和北平、天津两大都市的阎锡山,此时更加心高气傲,鼻孔朝天了。他看信之后,乜眼冷笑道:“哼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不到。两年前,天门大会消灭了俺的常胜营,这一回可得给他点厉害圪尝圪尝。共产党在江西割据了井冈山,难道还想在俺的山西直隶间割据个太行山?哼哼!俺的眼里可揉不下这颗沙子!好吧,这可是逼着俺仁慈之人动杀机。对凡是拿武器的反民,统统格杀勿论!”于是,他很快做出了剿除天门大会的军事部署。这就是——
从阎锡山本人兼任军长的第七军和徐永昌的第三军中,各调一个装备精良的步兵师,命炮兵司令周玳出一个迫击炮团,共同组成“剿匪”大军,立即开赴晋东南。“剿匪”大军以上党重镇潞安城为大本营,分兵数路,从西、北、南三方面向天门大会的根据地合围。同时又命他一手培植的直隶省主席商震,用一个师的兵力,向冯贵德、范清和领导的涉县、磁县两地的天门大会进攻。以阎锡山的话说,那就是“把俺管辖的晋、冀两地的反民统统圪挤到小西天下,叫冯玉祥去收拾……”
阎锡山的“剿匪”大军快速来到上党后,把大本营扎在潞安城,立即展开了排山倒海般的行动:第一路向东,直达壶关县的晋庄镇,沿南北摆成长蛇大阵,造成围歼北坛龙王镇的局势,只守不攻,待机进击。第二路向南急进,从荫城镇以西迂回至陵川县城,以此为立足点,迅速攻占平城、树掌两镇,以切断天门大会退守紫团山之路。第三路,即主攻部队,同迫击炮团一道,越过长治县的贾掌镇,开赴壶关县城,向南拉开阵地,对东面一带山区展开大规模攻击,待剿除了猴山凹大坛之后,三路军兵立即全线出击,向平顺县的龙王镇合围,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山西省境内的天门大会全部剿灭……
李官全仓皇来到龙王镇,悲愤交集地向黄鼬等北坛首领诉说了南坛被剿的惨景后,黄鼬大惊失色。他一面向各村传递特急鸡毛信,调集会徒布阵抵敌,一面派人飞奔总坛菩萨岩,向韩欲明告急求援。根据所探阎军在晋庄镇南北屯兵情况和歼灭常胜营的经验,黄鼬迅速做出了迎击阎军的部署:
刘来兴率领一千名弟兄,埋伏于肖军岭西北的范家庄村一带山岭,为右翼大军。李拴柱率领一千名弟兄,埋伏于肖军岭西南的七里寨一带山岭,为左翼大军。黄鼬和李官全率领三千名弟兄在肖军岭下面迎敌。其战法是:随时变换战术,诱敌步步深入,只等阎军上了肖军岭后,南北两翼一齐出击,像歼灭常胜营那样,给阎军以毁灭性打击。
可是,黄鼬的估计太幼稚了,用兵策略也大错特错了。阎军偏偏撇开了肖军岭这条大路,从两边的山野小径向龙王镇迂回进击了。
日上一竿,雪光刺眼。李拴柱率领的一千弟兄,冒寒卧雪,静静地守伏在七里寨村北的山岭上,面向西北,定定地眺望着晋庄镇方向的动静。他们整整等了一夜了,连阎军的影子都没看到。可是,这当儿他们却蓦然发觉背后山下的河滩里悄悄地开来了灰瓦瓦的军队。还没等李拴柱他们弄清是怎么回事,南边的山头上就“砰砰叭叭”射来了密集的枪弹,当即就有几十个弟兄倒在了山坡上。
“坏啦!”李拴柱一声惊呼,慌忙抓起身边的杏黄旗,一边向北摆动,一边大声下令道:“翻过山去!掉转头打!”
“嗒嗒嗒嗒……”李拴柱喊声刚落,南山上的机关枪就扫射过来了。枪弹如飞蝗一般在山头乱窜,抢先翻越山头的弟兄纷纷中弹倒地。
“不行!不能过山啦!”二十四岁的李拴柱虽然早已担任了山西大会队北坛分队的副队长,黄鼬也给他讲过不少战略战术的常识,可是,这个放牛娃毕竟还没有独当一面的作战本领啊!猛然间遇到这种始料不及的危情,当下就没了主张。他见一双双惊恐的眼睛都盯着他,拥拥挤挤,上下不得,越加心慌胆战了。手中的杏黄旗一个劲嗦嗦抖动,一时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甩去。
“拴柱!不要眯瞪了!快下寨吧!”
不知哪个大弟兄这样喊了一句,李拴柱顿时来了主意。于是他把杏黄旗向下一挥,大声喊道:
“弟兄们!下寨抵敌——”
“哗——”香坛弟兄们望旗而动,冒着枪弹的射击,向七里寨蜂拥而下。
李拴柱生长在七里寨,自然知道七里寨内外的旮旮旯旯。他打算率领弟兄们进寨之后,关了西寨门,用小部分兵力凭借高大的寨墙和阎军对垒;其余弟兄悄悄溜出东寨门,顺沟上山,从东边袭击南山上的机关枪,然后全力攻打顺河而来的大队敌兵。谁知还没等关了西寨门,河下的军队就从沟下冲了上来,步枪、机关枪一阵猛射,压得寨墙上的弟兄连头都抬不起来。关寨门的弟兄好不容易冒死上了大闩,一颗颗手掷弹就在寨子的里外轰然炸响了。眨眼间,聚居着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寨被炸得硝烟弥漫,鸡飞狗跳。
东寨门也被南山上的机关枪封锁了。向外冲击的弟兄连连失败。尸体把门洞堵了个严严实实,股股血溪向村中回流。
“乡亲们!弟兄们!都上来吧——”李拴柱眼里喷着愤怒的火焰,黄斑牙把下嘴唇咬出了一溜血印。他要调动弟兄们和所有父老乡亲和阎军拼命了:“弟兄们!乡亲们!七里寨的人是李闯王的后代!不能丢闯王祖先的脸啊!上来呀!和灰驴们拼啊……”他站在墙垛后,一手猛挥杏黄旗,一手抡着盒子炮,边喊边连连向墙下射击。
随着李拴柱的呼喊,七里寨的男女老少纷纷跑出了家门,掂锨镢的,搬砖头的,拿火把的,提茶壶的……纷纷上了寨墙,攻打寨子的阎军顿时遭到了奇异的袭击,被石头砖瓦砸死、被火把开水烧伤者,不下数十人。
“轰!”一颗手掷弹在李拴柱身后爆炸了。李拴柱的裤腿和后衣襟当即变做碎条烂片,带着血肉飞向了空中。他晃了几晃,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咬黄斑牙,越加起劲地甩着杏黄旗,高声喊叫道:
“弟兄们!上法!快上法——”
“哗——”寨墙上骤然响起了一片念咒声:“天皇皇!地皇皇!四大金刚来避枪!杏黄旗,天上摆,上神赐吾神法来……身穿金甲,头戴金盔……”
“啪”!一颗手掷弹拖着青烟落到了李拴柱的脚下,跳了几跳,溜溜打转。李拴柱敏捷地把盒子炮往嘴里一叼,弯腰抓起,倏地就扔回了墙外的阎军之中。
就在手掷弹落地炸响的当儿,“嗒嗒嗒……”一连几颗机关枪弹射进了李拴柱的上身。李拴柱猛然向后打了个趔趄,忽又向前一倾,瞪着晶亮的眼睛,龇着黄斑牙,靠在墙垛上,挺立不动了。
杏黄旗紧紧地贴着李拴柱的躯体,仍然顽强地竖立着,飘扬着……
这时,刘来兴守伏的范家庄村方面的枪声也响得正紧。晋庄镇村东的迫击炮也轰响了。密集的炮弹落在肖军岭的上上下下,火光漫山,天地一片混沌。铁雹石雨,烟波雾浪,把天门大会山西北坛的弟兄卷入了腥风血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