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能叫收编。”刘斌不慌不忙地笑道,“请你们归入的条件嘛,第一,完全保留天门大会现成的领导集团,可改军队名称为国民军豫北独立师。韩总团师任师长。第二,对于天门大会之信仰,之活动,冯将军一概不加干预。第三,军队装备需与国民军统一,还可增拨一批苏式武器。第四,为提高天门大会战斗力,冯将军当需派遣若干军事、政治工作人员前来整训。就是这四项,请总团师定夺。”
“哦?哦……”韩欲明语塞了。他暗自思忖道,这个冯将军真是够意思了。答应,还是不答应呢?答应吧,显得俺韩欲明无能——闹来闹去落了个入了别人的伙的名声。不答应吧,又显得俺韩欲明不近人情——冯玉祥是多大的军头儿!人家专门派了心腹人,找上门来好言“巴结”,又打的是致力国民革命、响应北伐的旗号,自家以啥理由拒绝呢?再者,若现在不答应,倘或人家和北伐军、共产党联成一气,扫尽军阀,统一了天下,自家弟兄又该立足何处,落个啥下场呢……
中厅里鸦雀无声,各人都在犯着心思。
“总团师,这就是条件。请定夺。”刘斌狡狯地盯着韩欲明脸上的表情,又笑眯眯地以宽慰的口吻道:“冯将军素来为人宽厚,从不把他的意愿强加于人。这就看你……”说着,就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扁盒子,不知捏了捏哪儿,叭一声打开来,取出一根指头粗的黑“洋烟”,划火点着,“咝——咝——”地抽了起来。
“喂!可要尊重上神旨意呀!”高堆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最反对入别人的伙,他早想给刘斌几句难听话,敲敲他那阔绰的洋气派头。只是韩欲明有言在先,自己不敢随意发作。可是他又觉得会务处长杨杰臣能唱主角儿,自己是堂堂三把手,从旁帮帮腔总不为过分吧!这当儿,他见刘斌吸开了“洋烟”,便抓住这个把柄发泄起来:“刘参,俺天门大会可是禁大烟、禁洋烟的。会规明言,吸洋烟者枪挑!你这不是小瞧俺们啦?你方才说对俺们的信仰不加干预。可是,放出的屁还没散了味儿,你咋就……”
“高处长!你……”韩欲明见高堆才这么不顾体面地口出秽言,立即低声喝道,“刘参谋是客人,不知道咱们的会规。无需讲究这个。”
“是啊,不知者不为过。”杨介人笑着示意刘斌把手中的雪茄掐灭,把话引上了正题:“刘参谋,你所说的条件,是你们单方面定死了呢,还是作为初拟意见,由咱们双方共同商定?”
“这个……”刘斌对于高堆才的奚落倒不在乎,因为他早把脸皮准备得厚厚的了——他深知,越是粗野的人越好对付——谈成了当然最好;谈崩了,自有别的办法来征服他们。他最怕的杨介人这样的“细刀子”和他琢磨。尽管杨介人一再为他搭着下台的梯子,解除着他的尴尬和难堪,但他却谨慎地防范着他的进攻。他把掐灭的雪茄在手里玩弄着,咂吧了一下杨介人话中的味道,反问道:“不知杨处长说的是哪一项。可以明示吗?”
“当然应该全面商讨,不过最关键的是第四条——”杨介人单刀直入地说。“关于你们派遣军事、政工人员前来整训——其实际意义还望你讲清楚一些。”
“哦,是这个。”刘斌最担心的就是韩欲明不接受这一项——这是关键所在呀!这一项谈不成就等于零。他紧张地转了一下狡狯的黄眼珠,避开杨介人的问话,又绕开了舌头:“杨处长说的是。这些条件条条都可商议。不过,正如你所说的,这要看其实际意义——我很赞成你的见解——对天门大会也好,对国民革命也好,是有害,还是有利?都应该从大局上面思考。比方说……”
“是啊,刘参谋说得很对。不过……”一直在地上款款踱着步交谈的杨介人,棱角分明的长方脸上显现着严肃、深沉而又轻松自若的神情。他那深邃的眼睛里蕴涵着深谋远虑和随机应变;炯炯的目光注视着谈判双方每个人的表情和动向。他担当的责任重大呀。他知道这个狡狯诡谲的刘斌已经了解了韩欲明的刚烈、义气脾性,想极尽委婉、忍让、软磨、乞求之能事,来打动他的心,以此为突破口,最终达到收编的目的。韩欲明的语塞、踌躇,刘斌不易觉察的得意,不正是验证了这一点吗?尽管他预先已向韩欲明做了不少的预防工作,但他深深了解这个石匠出身的穷苦人的心肠——当初自己和马春汉到东油村“入伙”时,不也是经过这么一个过程后,终于征服了他的刚烈、自信吗?何况,如今的韩欲明比之当年的韩欲明,思想意识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已经接受了共产党的主张,开始了国民革命的实践。而刘斌又偏偏打的是拥护共产党的主张,致力于国民革命的旗号。这就难保韩欲明的义气之心不动摇啊!如果冯玉祥真是这样,事情倒也好办。可是,这哪里可能呢?更何况有军阀混战的历史作证……现在,谈判已到了关键时刻。他决定必须把事情的实质挑明——他不能任凭刘斌继续玩弄蒙骗攻心之术,把这支农民武装拉去。于是他制止了刘斌慢条斯理的饶舌,一针见血地说:“刘参谋,既然有了第一个条件——可以完全保留天门大会现成的领导集团。为什么还要有第四条——派军事、政工人员来整训呢?既是来整训,定然是要派军官来吧?既是要派军官来,就必然要掌握组织权和指挥权。这么一来,保留原来的领导集团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岂不是空中楼阁吗?”说到这里,他用沉重的语气向韩欲明、高堆才问道,“不知总团师、文团师有何见解?”
“噢——是这样!”韩欲明咬了咬嘴唇,似是顿然悟出了什么。两束愤懑的目光狠狠射向了刘斌:“刘参谋,说来说去,冯将军原是想把俺们吃掉啊,是不是?”
“哼!梦里娶媳妇,想得美!”高堆才见杨介人向他使了眼色,又见韩欲明有了怒容,也就放荡不羁了,“刘参谋呀,你们派人来把军政大权都收了,叫俺们闲着干啥?这么一弄,往后俺们的脑瓜还不是由你们抓挠?”
“不中!俺们不能入他的伙!”一直没吭声的韩欲立也说话了,“叔,别听他那鬼话。”
“这是诡计!”高堆才越加火上浇油,“骗球人哩!”……
谈判的情势骤然发生了变化,双方都紧张了起来。刘斌对杨介人十分恼恨。心说,想吃的肉刚刚烧出味道,就叫这姓杨的煽着爆火烧糊了。但烧糊了也得吃呀,哪能就这么放弃呢?他强忍了心中的恼恨,仍装作平静的样子,从容地微笑着,连连摇头道:
“误会,误会,实在是误会。哪会是那样呢?前面说得明白,派军政人员来,是为了提高你们的军事、政治素质,增强战斗力。要不的话……咳,请恕我直言,如今是什么时代了?天上有飞机,地下有火车,工厂有机器,军队有大炮小炮‘水机关’。可你们呢?还是土布衣裳山汉鞋,铁片大刀红缨枪。这么土不拉几,这么古老落后,不经正规训练,怎么能打仗呢?所以……”
“胡说!”韩欲明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的刚烈脾性终于爆发了。他“啪”地一击桌子,向刘斌呵斥道:“你们国民军有这有那,为啥叫吴佩孚和红枪会赶跑到苏联去啦?就这种气?俺们没这没那,土不拉几,不能打仗,乌云山土匪是谁剿了的?几家民团是谁吞了的?林县城是谁打下的?阎老西的常胜营,张作霖的骑兵旅,又是谁吃掉的?难道不是俺天门大会?”
“这这……总团师你误会了我的话了。”刘斌仍然不卑不亢,“我是出于真诚之心,才倾吐肺腑之言哪。”
“放屁!俺总团师拥兵千万,精明强干。咋能误会了?难道连你的话都听不懂?”高堆才终于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他瞅了瞅韩欲明暴怒的脸色,飞快地眨巴了几下眼,那污秽损人的话立即就想了出来。他“嘿嘿”干笑两声,戏谑地说:“刘参谋,俺高某不才,送你这大洋官儿一首土不拉几的小诗吧。俺瞧你呀——”他指点着刘斌的西装、雪茄、礼帽,一板一眼地说道,“吃的是中国饭,穿的是外国衣,嘴里噙着驴鸡巴,头上顶着你娘的×!”
“哈哈哈……”中厅里爆发起一阵难以掩捺的哄笑。
“你!你……”刘斌气得啼笑皆非,白皙的脸如同挨了蜂蜇一般,频频地抽搐,恼怒的黄眼睛乜斜着狂笑的高堆才,恨不能一枪打死他。
这当儿,刘斌身后的英武小兵突然暴怒地大喝一声:“放肆!”倏地从腰间皮套里拔出了小手枪。
“大胆!”韩欲立也大喝一声,忽地端起了盒子炮。
哄笑声戛然而止,两个年岁相仿的年轻人虎视眈眈,手中枪一触即发,双方处在危如累卵的险境之中。
“哎哎,请别动武!”杨介人没料到情况会发展到如此严重地步。他高喊一声,勇敢地往两枪对峙的中间一跳,把双臂往两边一伸,严肃地向刘斌说:“刘参谋,这可是你的卫兵先亮了枪!如果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后果完全由你负责!”
“哎,哎……”刘斌也没料到他的小卫兵会这么冒失。他慌忙掩下卫兵的小手枪,喝了声“放肆”!用手背蹭了下额上的细汗,脸上旋即漾起笑容,向韩欲明谦恭地说:“总团师,我作为冯将军的代表,虽不敢言尊贵宾客,可也不是乞丐。在你面前遭此辱骂,实在遗憾。不过,为了国民革命大业,我刘某毫不计较。只是……唉,冯将军念你是个人才,我不能不做到仁至义尽啊。请你冷静头脑,好好想想。大丈夫应有大志气、大主见才是。”
“算啦!你回去告诉冯玉祥,咱是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吧!”韩欲明果断地做了回答。
“那……好吧。”刘斌苦笑着,谦恭地站起身,一边收拾帆布公文包儿,一边惋惜地说:“我记得哪本书上有这么两句话,‘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请总团师别把话说死了。我相信,咱们后会有期!打搅啦。告辞,告辞。”说着,就抬步动身。
“请稍候。”韩欲明收敛怒容,强作平静地说,“刘参谋远道而来,俺们理该有迎有送。天已经晌午了,就请吃了饭再走吧。”
“不必,不必了。”刘斌讪笑道,“总团师的盛情我领啦。这就叫生意不成仁义在呀。只是公务已完,不便再留。嘿嘿,就此告辞吧。”说完,就挺胸昂首地走出了大厅。
出于礼节,韩欲明领着高堆才、杨介人、马春汉、韩欲立等,把刘斌一行人送出东门,直望着他们上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