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乡亲们哪!”身穿老蓝布棉袍,头戴黑洋布风帽的村长韩老七,谦恭地站在桌子前边,瞧瞧孔庆福的眼色,往台边挪蹭了两步,朝下边喊道:“都往前头来,朝一搭儿圪拢圪拢。咱们东油村本来就很……嘿嘿,穷。连个公所也没。孔先生和李队长来了,嘿嘿,就在俺家歇脚打尖。心里头实在是……嘿嘿,过意不去。俺把大伙儿招来,也就是要……嘿嘿,呃,叫孔先生给咱排排码儿,痛快些儿……把事完了。免得……”
韩老七本是个“抠屁眼嗦指头”、省吃俭用、目不识丁的土财主,外边没生意,官府没靠山,只是雇着三个长工,死守着几十亩田地和积攒的百十石陈粮当大头。这在东油村就算是大户了。区里委派村长,自然就把这顶得罪人的帽子摁在了他的头上。不过这老汉心底还算清楚,脾性也乖觉。对上头压下来的事,他是能支吾就尽量支吾,真正支吾不过去的,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应酬。按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捏着鼻子帮狗吃屎”。这当儿,他磕磕巴巴说了一阵,总也没肯把捐税二字挑明,故意将话头留给孔庆福,让“官府”去得罪乡亲们。
“好吧。”孔庆福见韩老七磕磕巴巴,早就不耐烦了。他立即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纸折子,“刷”一下拉开来,前后瞧了瞧,又向中间一拢,收成小书本模样,说:“韩村长没明说,你们也明白。俺和李队长来,就是催完捐税的。陈年老规矩不必细说了,该多少还是多少。今年咧,为保卫区公所,不不,为保卫家园,民团扩编啦,要支饷,要买枪,众人的事儿嘛,总得众人来摊吧。还有,今年不是雨水多嘛,镇子上修街排水总不能白用人吧?亏空如今还架着哩。再一项……”
“天爷!这简直是不叫人活了!”台阶下的人群里,不知谁忍不住,大声说了一句,众人立即跟着吵吵起来:“地税都纳不起,又摊这么多新捐,把自己卖了也出不起呀!”“遇大天灾不减税,反倒加捐,这叫啥官府!”……
“呔!娘的们!哄哄个球?”李培忠“啪”地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来,吼道,“老子扩编队伍,吃啥?穿啥?打土匪保治安,用啥?”他又拍拍胯间的“撅把子”,大声诘问:“没家什能行?大伙不捐,难道叫老子卖娘们儿?”
“是呀是呀。”孔庆福接话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其实哩,”他用干细的指头戳点着小账本,一字一顿地说:“东油村二百一十七户,总共才新加一百零八石五斗小米,均下来一户也不过五斗。没粮食怕啥?公值市价,交钱不更省事吗?”
“这忒恶煞啦!”台下又有人喊叫了,“连稀饭都喝不到开春啊,孔先生!”“吃盐钱都没有,哪有钱交捐?出不起!”“出不起!”……
人们一时吵成了一盆浆子,任凭李培忠和孔庆福诈唬,丝毫无济于事。
这场面把韩老七吓慌了。他惶恐地向众人大声吆呼道:“甭吵!甭吵吵!这成啥体统!哦?这……”待人们稍稍安静了一些,他忙换了笑脸,向李培忠和孔庆福大大地鞠了一躬,回头拉下脸来,又向众人说道:“乡亲们哎,有话好好向上司说嘛,不规不矩地瞎吵吵顶啥?上司知道咱们灾大,能不恩典恩典?俺说……”
“啪”!韩老七的嘴巴猛地挨了一巴掌,嘴里顿时流出了鲜血。当他发觉是李培忠打了他时,惊恐的脸倏然又浮起了愣愣的笑容,连连向李培忠点头作揖,好像是在感谢人家赏了自己这一巴掌。
李培忠歪着头,暴戾地瞪着韩老七骂道:“老鸡巴东西!东油村抗捐抗税,俺瞧你就是头儿!告鸡巴你说,今儿个必得起齐,给俺送到区里去。要不的话……”
“放你娘的狗屁!”一个后生猛然喝断李培忠的诈唬,从人群中忽地飞跨到台阶上,指住李培忠的鼻子,狠狠骂道,“你动不动就打人,俺瞧你是他娘的土匪头!”骂着,就噌地从孔庆福手中夺过小账本,嚓嚓几下撕成碎片,往地下一摔,说:“起捐!起捐!起你娘个蛋!”
“啊?反了反了!”孔庆福气急败坏地抓住那后生的领口,举手就打。这大烟鬼哪里是气红了眼的庄稼后生的对手?只见那后生乘势接住孔庆福干柴般的手腕,往后一推,又向前一拉,来了个“顺手牵羊”,一下子就将他拧了个“猪拱地”。紧接着,飞起大脚朝孔庆福那干瘦的屁股一踹,孔庆福便“咕咚”一下栽下台阶,一头磕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连声气也没吭,就一命呜呼了。
事情发生得是这么突然,这么暴烈,又这么简单。就连李培忠和他的民团队员也被震慑得呆若木鸡了。直到众人都看清孔庆福真的死了,才纷纷惊慌地喊了起来:“啊呀!坏啦!根子失手了!快跑哇!”“根子犯下人命啦!快逃生啊!”
“快!快抓住他——”李培忠似是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他一边向民团队员下令,一边抓起“撅把子”,两手麻利地掰开枪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步枪子弹,塞进枪屁眼里,“咔”地往起一合,暴戾地吼道:“抓犯人啊——”忽地向韩根子扑去。
韩根子万没料到那大烟鬼是这么不经打,只一下就摔死了。事到如今,人命关天,只好逃命了。他一咬牙挥动双拳,先打倒扑上来的两个民团队员,纵身跳下台阶,在乡亲们的掩护下,一溜烟跑出了大门。
满口淌血的韩老七颤抖抖地朝根子的背影喊道:“根子!甭回家呀,往西山远处跑哇——”
“追!快追犯人!”李培忠带着四个民团队员,端枪追出大门,狼嗥似的呼喝着,撵了上去。
“叭叭……”村南远远地传来几声枪响。
第二天,从合涧镇传来消息——抗捐杀官的韩根子被李培忠队长就地正法在一个深沟了。人犯既死,命案了结。合涧区政府只好罚东油村大洋五百元,把孔庆福好装好裹,收殓入棺,送往老家。同时又把韩老七论了个“治民不力”之罪,绑到区里关了1个月的禁闭。
可是呢,民国十四年腊月的一个黑夜,死了两年多的韩根子竟然回来了。如今,他正威风凛凛地站在杏黄大纛之前拉队伍造反哩!
“当当当”!钟楼上三记钟声响过,韩根子庄严地说了声“迎吧”,随即台下的会徒们便齐声喊道:
“招——徒——”
喊声刚落,只见一名赤背会徒从大门外领进来八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有二十岁上下的,有三十岁出头的,也有四十多岁的。他们来到殿台下,一齐跪倒在地,等待举行入会仪式。
来入会的都是本村人,平日里韩根子对他们称兄道弟,呼叔唤舅,是那么和气礼让,但这时他却如遇陌生的不速之客,态度非常冷峻。他严肃地向下边问道:
“你们进会,都是真心吗?”
“俺都自愿真心进会。”下边的人齐声回道。
“那好。”韩根子把身子退向一边,让出背后的杏黄大纛,指着放在第三级台阶上的大石香炉,说:“那就烧香磕头吧。”
“是。”众人应了一声,随即便有一个会徒拿过一把燃着的柏香,发给每人三炷。大家挨次把香插入香炉之后,就虔诚地磕了三个落地头。
“起誓吧。”韩根子向大纛跨近一步,说:“面朝神旗。俺说啥,你们也都说啥。”
“是!”跪在下边的人当即挺直了腰板。
“抗捐抗税!”韩根子低沉有力地说。
“抗捐抗税!”下边的人们跟着齐声学说。
“杀富济贫!”
“杀富济贫!”
接下来,大家就跟着韩根子连续学说下去:“打倒军阀,铲除贪官,消灭土匪,保卫家园,进入会门,永不变心,不吸洋烟,不耍女人,不贪钱物,不劫路人,替天行道,伸张公平,有令必行,不怕血腥,临阵退却,五雷轰顶,疑心变卦,浓血化身……”
起完了誓,韩根子严肃地向下边问道:“你们都能做到吗?”
“能!”下边齐呼,“请传师传法吧。”
“倘若做不到哩?”
“五雷轰顶!浓血化身!”
“好!有种!”韩根子兴奋地一扬手,“都立起来,俺这就收徒!”
“谢大传师!”八个青壮年男子深深地磕了个头,激奋地站了起来。
韩根子命一个会徒从殿里端出一个盛着朱砂水、放着毛笔的陶碗和一叠黄表纸,把红缨标枪往大纛前一竖,接碗在手,吩咐道:
“分两边儿排开。各自离三尺远。脱下衣裳。”
众人虔诚地排好了队,迅速脱掉了上衣。
韩根子昂首挺胸地走下台阶,提起蘸了朱砂水的毛笔挨次给每个人的前胸后背上画了血红的护身符号“文”和“O”,放下碗,拿起一张六寸见方的黄表纸,对折了两下,叠成牛角状,举在空中说:“先学咋吃符。俺做一遍,你们好生瞧着。”说完,就划了洋火把黄表纸点燃,先绕脖子转了一圈,紧接着,随着左右脚的一起一落,又把两条大腿燎了一圈,然后把即将燃尽的纸头放在左手掌上,摇晃几下,随即一握,掩进嘴里,几卟喃就咽了下去。他的动作是那样麻利,从点火到“护身”,直到把符灰吃进肚里,不慌不忙,从容自如,眨眼之间就做完了。而且那纸火是不旺不灭,不余不缺,烧得恰到好处。只这一招,就使这些来入会的信徒惊叹不已。
韩根子咂了咂嘴,问大家道:
“你们都瞧准了没?”
“瞧准啦!”众人回道。
“先比画比画。别做岔了。”
“行!比画比画。”八个信徒齐应一声,就仿照韩根子的示范动作进行练习,练习几遍之后,韩根子又将黄表纸和洋火发给大家,叫各自把火点燃,再做吃符演习。这些人的动作虽然参差不齐,但基本符合要领。
“好咧!心记都蛮好使。”韩根子见大家一一把纸灰吃进了肚里,高兴地说,“下来就学祭神护身咒语。你们都听俺念。”于是,便一句句向众人教念起来:“天门开,地门开,上神赐我神法来。杏黄旗,天上摆,四大金刚避枪来。炮来飞,枪来歪,刀劈斧砍身不开……”
信徒们一句句学念了三遍,又背诵了六遍,韩根子这才叫他们一边点火护身,一边诵念咒语,犹如戏班徒弟唱、念、做、打一齐来那样,反复练习起来。见大家练得基本熟套了,韩根子忽地跨上台阶,庄严地说:“中!咱这就吃真符,念咒语,真真格格地来。完了,就叫你们过刀门。能过了刀门的,俺当下就收啦。过不了的,改日再来。”说完,就叫一个会徒把用朱砂画了“神符”的黄表纸挨次发给大家,严肃地下令道:
“文帝上神赐法,上身!”
八个信徒立即点燃“真符”,一边在身上绕转,一边嘟嘟喃喃地念咒。最后,把符灰往嘴里一掩,咽下肚去,挺起腰身,“咚”地一跺右脚,“扑——”地朝天吹了口气,又用鼻子猛地吸了一下,闭眼憋气,挺胸腆肚,直戳戳如石雕铁铸一般,等着“过刀门”。
韩根子这时突然变如凶神恶煞一般。只见他二目虎虎圆睁,脖间青筋暴突,右手往上一伸,“刷啦”一声从背后抽出红穗大刀,一个箭步飞下台阶,用大刀片照着一个信徒的肚子“啪啪啪”拍了三下,随即车身轮刀,“嘭”的一声,刀刃就落在了那信徒的肚子上。那信徒紧闭双眼,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未挨刀的看了也被吓得腿肚儿转筋,屁滚尿流。可是方才已发过誓了,都怕“五雷轰顶”“浓血化身”,只得豁着胆子挺硬肚子等着挨砍。韩根子左一翻身,右一回手,轮开寒光闪闪的大刀,只管“嘭嘭”地照那一个个瘦瘪然而却是硬邦邦的肚子砍了下去。待到全部砍过了之后,大家睁开眼一瞧,呀?灵!那被大刀砍过的肚皮连一点血也没有,只现出三条红印儿。直到这时,那被刀片猛拍得鼓硬了的肚皮才随着松弛了的神经软将下来。
八个信徒全都顺利地过了刀门,被韩根子收做了香坛弟兄。大家当下就领了红缨标子,跟韩根子学起了神法,练开了刀枪套路……
到了播种完毕之后,东油村的青壮男子,就有半数以上加入了天门大会,总共是一百八十人。韩根子正式宣布了灵宝大法师给他取的法名——韩欲明,强调众人往后不准再叫他的原名——韩根子。他一面向韩老七等上等户口借粮借钱,均给村人暂度春荒;一面派人外出买办熟铁和白蜡杆子,以备大量打造刀枪之用。从此,天门大会在鲁班庙大院里支起一口可盛七担水的敞口大铁锅,会徒们都集中住在东西陪庑和戏楼里,夜间念咒修身,白天演练枪法;同时又在钟楼下敬起“老君”神牌,生起两盘烘炉,连明彻夜打造枪矛大刀。一时间,天门大会聚众起事的风声便在十里八庄传扬开来。
东油村的男女老少吃上了天门大会赈济的粮食和咸盐,无不欢欣鼓舞,感恩戴德。虽然韩老七等几家富户大为怨愤,但慑于天门大会“替天行道”、均富济贫的威势,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在背地里咬牙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