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啊——”随着一声呐喊，山头上和山脚两侧一齐跃出三伙彪悍凶猛的庄稼汉，有端步枪的，有挺标子的，有举大刀的，还有擎着铁锤的。“哗”一下就将山脚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汉子手掂双盒子，左右开弓，“砰砰砰”一连撂倒几个顽抗者之后，大声喊道：“降者生！抗者死！缴枪不杀！”护卫排和炮班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阵势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乖乖地扔枪跪地，呼爹喊爷直求饶命。
这伙凶悍的庄稼汉正是黄鼬率领的袭击炮兵的小分队。
在一片呜呜咽咽的求饶声中，黄鼬禁不住心头一颤，手中的双枪也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按照马春汉的布置，他带着一百名熟悉每条山岭沟岔的当地弟兄，专管跟踪大炮，伺机歼灭。并言定“紧咬不放，务必全歼”。可是，如今一群活生生的汉子跪在脚前求饶，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得手了。他犯难地思索了一阵，胸脯子鼓了几鼓，咬咬牙，大声说道：
“别哭了！按说，本该用子弹点了你们的名，才算一个干净利落的漂亮战。可是……唉！当兵打仗耗费的是父老乡亲的血汗，干的却是祸害父老乡亲，替大军阀争夺江山的勾当。当初我也糊涂得很呀，逃回家之后……哎，咱长话短说吧。我劝你们从今往后再不要干这傻事了，当个良民，为乡亲们做些善事吧。立起！目标——西边大路！五里以内不准回头。跑步——走！”
黄鼬望着扑扑沓沓向西跑去的晋绥军士兵，淡然苦笑着摇摇头，急命提着铁锤的弟兄们将炮架砸毁；又命人把十几具敌军尸体拖到山顶一个石窝里，用石块和积雪草草做了掩埋，将炮筒、炮弹和八匹骡子寄存到常家庄几个会徒家里。这才率领弟兄们急速向东，尾追常胜营大队而去。
马春汉飞奔到肖军岭山脚下时，鲍士达已经把撤退的弟兄集中在了一个山坳里。两人向西望了望追赶而来的常胜营，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立即把队伍分做两路，顺小沟爬上岭头，向常胜营来的方向打起了枪。打一阵子，鲍士达就扯开嗓门喊几句话：“白营长听着——劝你不要再追啦——俺们有一千多弟兄——全部是‘七九步’装备——再追你就吃亏啦……”
白运涛在马上轻蔑地笑道：“哼哼！想用大话诈唬我？恰好暴露了你们的虚弱，听枪声也不过百十个乌合之众！司号员！”
“有！”
“再掌冲锋号牌！”
“是！”
“嘀嘀嘀——嗒嗒嘀嘀……”
“冲啊——抓土匪啊——”常胜营的官兵们在冲锋号的催动之下，撒开队伍，凶猛地向肖军岭扑了上来。然而，队伍已经冲到了山脚下，后边的大炮却迟迟没有动静。白运涛不禁心中一愣，恼怒地骂道：“娘的！耳朵聋啦？司号员，朝后掌号！”司号员勒转马头，一口气吹了几遍冲锋号，仍然不见动静。眼看着集结等待大炮掩护的官兵被“土匪”连连击毙，白运涛只好气急败坏地骂了句“狗娘养的！耽误了我的战机”！即刻向手掷弹排下了命令：“手掷弹上前开路！冲上去！”
“轰轰轰轰……”手掷弹密如乌鸦结群，连连向山坡上飞去。步兵们弯腰端枪，向肖军岭发起了猛烈冲锋。
这一次，马春汉指挥着快枪会队打得很硬。他已判断出黄鼬袭击大炮取得了成功，所以他们不仅没有及时撤退，反而还大胆麻利地把敌军甩上来的手掷弹拣起，返投了下去，在半山坡“轰轰”炸响。
白运涛见一时攻不上去，眼圈都急红了，他“刷”地从腰间抽出寒光闪闪的督战刀，在空中摇晃着，发疯般地喊声“常胜营所向无敌——”挥刀砍倒一个畏缩不前的士兵，一抖马缰，率先冲向前去……
马春汉在山上看得清楚，见白运涛身先士卒，向部下下了死命令，就急命香坛弟兄疾速退却。
白运涛率众一鼓作气打退“土匪”，登上岭头，高傲地朝四周一望，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心中不禁有些纳闷：呀？土匪们都哪里去了？怎么一点踪迹都不见了呢？蓦地，他发现前边不远处有一座南北向的坐券小庙，宛若一道闸门卡住了山口，脚下的道路直通进小庙下边暗乎乎的券洞里，犹如河流注入狭小的隧洞。小庙两边是陡峭的山坡，茫茫大岭由此向西北和东南延伸开去，跌宕起伏，不见尽头。他明白了：这里是一处交通要隘。他迅速闪到坡跟，机灵地转动着眼晴，在随身卫队的掩护下，顺着山坡走到洞门前，探头向对面察看了一阵，但见脚下道路穿过只能容得一辆牛车的券洞，栽下陡坡，向着东边的河谷蜿蜒而去。坡下是一处比较开阔的干河滩，南、北、西三面皆是陡峭的大山，山坡上松林郁郁，灌木榛榛，河滩北岸有一个稀稀落落散居着人家的村庄，只见炊烟缭绕，不闻鸡犬之声。天地间静寂得使人毛骨悚然。白运祷后退几步，又向券洞上面的小庙看去，只见小庙已是破烂不堪，仅剩四面残壁。蓦地，他发现券洞门楣镶嵌的石匾上，隐隐约约刻着公文袋大小的三个楷书阴字：“肖军岭”，心中不禁打了个咯噔：这个名堂好不吉利呀！他急急思索了一下，忙唤来跟在队后的向导询问前边的路程。当得知此地离龙王镇还有十几里远时，便果断地下了命令：“跑步走！冲过这个鬼门关，继续前进！”然后下马提枪，掺进鱼贯而过的大队，钻入了洞门。
常胜营的全部人马顺利地钻过券洞，下了河滩，刚走了不远，前边的去路就被一堵高大的石墙挡住了。白运涛上前一看，禁不住冷笑道：“哼哼！愚昧无知！凭这古老的办法，也想抵挡我常胜营？万里长城都保不住历代王朝的江山，这么一道石墙能保住区区土匪窝子？”于是，他急命第一连从这边动手，二连从山根两边跨越过去，从那边动手，迅速排除路障。他和卫队专管察看四周动静，负责警戒。以他之见，两边一齐动手，不用半个时辰即可打开通道，以使队后的大炮能够通过。
石墙全是塄塄坎坎的毛石砌成，大的有箱子大，最小的也有斗来大。石墙两边的山根，岩陡雪滑，难以立脚。士兵们在长官的催促下，全都背起枪，搬石的搬石，攀登的攀登，紧张地行动了起来。
蓦然间，四面的山林沟壑中隐隐暴发了一片嗡嗡嘤嘤的怪异声音，和着那无风自鸣的松涛声，如同地下的岩浆滚动。灵性的战马当即被惊得四蹄乱跳，“咴咴”嘶鸣。白运涛也大吃一惊，双手紧勒马缰，用心地扫视着四周，辨听那特殊的声音。就在他迷惑不解的当儿，石墙两边的山岩上猛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一颗颗枪弹在河滩中“咝——咝——”地飞叫，刚刚攀上陡岩的士兵“啊呀啊呀”惨叫着，挤挤抗抗抱头乱窜。
“啊？中埋伏啦！司号员，快掌集合号牌！”白运涛大惊失色地在马背上伏身呼唤。他想先把部队调集到西边坡上，然后以猛烈的火力分头向四面对抗。谁知连喊几声，也不见司号员的回应。他气咻咻地回头一看，司号员已经四肢耷拉着，瘫倒在马背上了。白运涛脑子“嗡”地一炸，头上倏然急出了汗珠。紧接着，不知从何处“轰”地发出一声巨响，那苍郁的松林中呼啦就升起了无数面大大小小的杏黄旗，旗子下闪着一片片红霞银光，伴随着撼山动地的呐喊声，似电光野火，如暴风骤雨，从南北两面奔腾而下。
“天门大会神兵在此！冲啊——杀——”一伙伙赤着上身、裸着小腿的汉子，手里挺着绑了黄表纸的红缨标枪，率先冲入常胜营混乱不堪的队伍中间，“哇呀哇呀”唬喝着，凶猛地刺杀起来。为首的一个年轻汉子杀得最为勇猛，只见他舞动七尺长矛，突刺如飞蛇猛击，挡拨如车轮急转，出手打，起手挑，跃身劈，转身甩，眨眼间就一连杀灭了五六个常胜营的士兵。这正是第一拨——担负冲锋任务的红缨大队首领路欲启。此时，常胜营的官兵们已无法开枪射击，他们只好振作精神，挺起上着刺刀的步枪，对着红缨标枪，展开白刃格斗。
自恃见多识广，强悍过人的白运涛哪里经见过这样的军队？早被这大雪天气赤身裸腿的凶野劲儿惊呆了。然而他毕竟是常胜营的营长，刹那间就镇定了下来。他左手抓着西洋造“二十响”，右手举着细长锋利的“东洋刀”，大吼一声：“常胜营所向无敌！杀——”双脚一踹马肚，挺枪挥刀，投入了战斗，可是，他的士兵们和天门大会的标枪手如炸了窝的蜂群一般，搅做了一团，先进的“二十响”只能是一件壮胆示威的玩意儿了。
“轰”！随着第二声巨响，山头上又冲下来无数的赤背裸腿汉子。他们一律抡着寒光闪闪的红穗大刀，大声呼喊着：“天门大会神兵无敌！杀——”如洪水似的向常胜营扑来。为首的细高个大汉，不仅喊声特别刺耳，而且模样也特别吓人。只见他面涂朱红，浓眉倒立，细长干瘦的上身画满了朱红“文”字，赤裸的细长小腿上系了两块猩红布条，口里不停地哇呀呀唬喝着，一面把双刀抡得银光四射，一面左一下右一下地打着扫腿，只一阵猛杀，就溅了满身鲜血。他旁边是一个膀大腰圆，虎气生生的年轻壮汉，也是双刀飞舞，刀刀见血，凶猛异常。这是第二拨——快速陷阵攻杀的大刀会队。为首的正是随军先生高堆才和大刀会队队带韩欲虎。
“轰”！又是一声巨响。伴随着“冲啊——杀啊——”的呐喊声，从石墙那边又跃过来一大群背着步枪、手舞皮鞭的汉子，犹如一团落地旋风，“呼呼呼”卷将过来，为首的汉子正是同马春汉刚刚在岭上和常胜营对垒之后，撤退下来埋伏于石墙后边的鲍士达。他带领的鞭杆会弟兄，不顾刚才奋战、奔波的疲劳，又投入了新的格斗。
一霎儿工夫，常胜营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个严严实实，完全陷入了天门大会的分割包围之中。死伤于标枪、大刀和铁鞭之下的，已有半数之多。河滩的积雪和石头被冒着热气的血浆染成了花红色。白运涛见状，自知此一战败局已定，深悔自己麻痹轻敌。无奈，只好举枪朝空中“砰砰砰砰”连打了四枪撤退的暗号，在卫队的簇拥下，掉转马头死命冲开一条血路，急急慌慌朝原路突围。
白运涛哪里想到，刚刚冲上陡坡的券门之下，门洞里就“砰砰叭叭”射出一阵密集的排子枪。原来这里早被预先埋伏的刘来兴的会队，和尾随常胜营而来的黄鼬小分队会做一处，将券门封锁了。白运涛见前头几个卫队士兵中弹倒地，便立即下了马，准备率领所剩残部猛冲过去，冒死逃生。蓦地，他看到这边的门楣上也镶着一块石匾，匾上也刻着“肖军岭”三个楷书阴字。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惊愕道：“坏了！犯了地名了！莫非真有这说处？”想到此，他恍惚看见那“肖”字左边突然生出三个点来，隐隐地变做了“消”字。那“消”字越胀越大，在山摇地动的拼杀呐喊声中，渐渐向头上压来。啊！“消军岭”！前进不能，后退不得。莫非我常胜营就要葬身于此地了？这时，围追上来的标枪大刀更为稠密。在这危急时刻，白运涛那被恐惧和悔愧扭曲了的脸，猛然恢复了标致英武的原形。他复而跃上马背，对所剩无几的卫队严厉呼喝道：“勇士们！难兄难弟们！危难时刻见英雄！杀追兵，夺退路！常胜营所向无敌！万岁——”喊着，就扔掉西洋造“二十响”，双手握着“东洋刀”，拼力向围上来的标枪大刀砍杀过去。
所剩卫队霎时间又被一伙伙持标的汉子裹得不知去向，但白运涛并不畏怯。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单人独马，继续拼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发出这么大的勇力和胆气——面对着密密匝匝戳过来的红缨标枪，左拨右挡，下劈上挑——一鼓作气就杀伤了十几个赤背汉子。怎奈那红缨标枪越来越多，照着他的马上马下连连戳刺，使得他眼花缭乱，招架不及，腿上顿时被扎了几个血洞，“东洋刀”也被打落在地。然而，面对密如麻林的红缨标枪，他照样面无惧色，勇力愈增。他用手巧妙地抓住刺来的一束束标枪的枪杆，就势往腋下狠劲一挟，脚踹马肚，随着“嗨”一声高喝，猛地一个大转身，“咯巴巴！”七八根标枪当即就被折做两截，随即将枪头照着香坛弟兄掷出，反使进攻者受其伤害。啊！好个白营长！人和马仿佛长做了一体，就这样左抓一把，右抓一把，猛力兜着圈子，一霎时就折断了几十根标枪，击伤了好几个香坛弟兄。
“他妈的！死到临头还如此发犟！黄鼬来了！”这当儿，忽见黄鼬从券门顶上飞身跳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白运涛坐骑的后边，顺势紧紧抓住了白运涛的双臂。乘此间隙，香坛弟兄“噌噌噌”一阵猛刺，将十几根红缨标枪狠狠刺进了白运涛的胸膛、肚子、大腿、小腿……
激战了一个时辰，阎锡山派遣的“剿匪”大军“常胜营”，除留在晋庄镇护侍随军夫人的一个排，和被黄鼬释放的“一二式”步兵炮的那部分护卫外，其余无一生还。而天门大会却只有四十六人受伤。河滩里、山脚下，到处蒸腾着呛人的血腥气味。一汪汪被血浆融化的雪水，汇做淡红色的溪流，汩汩而动，悠悠东流。
肖军岭的上上下下，欢声雷动，无数面杏黄色旗子猎猎飘扬。密如麻林的标枪大刀越加溢射出耀眼的光焰。自始至终部署指挥这场歼灭战的马春汉，被香坛弟兄们拥架到白运涛的马背上，扛上缴获的枪支弹药，背起受伤的弟兄，一路欢呼雀跃，向龙王镇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