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我也是在彰德府火车站听人家说的。”杨介人婉转地说,“其实呢,今年年初共产党就向全国人民呼出了推翻军阀统治的主张,随后广东的国民革命军就开始出兵北伐——这是共产党和国民党合作着干的革命战争——说是这么说吧,实际上它的主导力量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军队。叶挺率领的独立团首先攻入湖南、湖北,旗开得胜,很快就打开了北阀胜利的局面。前不久北伐军占领了汉口,近日又打下了武昌。照这么下去,北伐军很快就会打过来的。”
“领兵的大头儿是谁咧?”韩欲明眼里放出了钦佩的光彩,“是不是你们说的毛委员?”
“不是。”杨介人摇摇头,说,“北伐军的总司令,是国民党里的蒋介石。”
“哦——”韩欲明耸眉说道,“这人俺倒是听说过,名气儿不小咧,脑瓜子也挺滑灵。可是……”
“总团师,你瞧。”高堆才似是听得不耐烦了,突然指着头顶的崖岩,颇显焦心地说,“到山西北坛,险路还长着哩。弄不好,半道儿还得住夜。咱们还是赶路吧。”
“对,高先生说的是。”杨介人面对这个憨实刚烈,孤陋寡闻,虽有革命热情,却又迷信神灵的农民义军领袖,一时间实在难以把革命道理给他讲透,更不能贸然把自己和马春汉的身份亮明。他只好接上高堆才的话,含意深沉地说,“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不过,险路虽长,只要咱心清眼明,瞅好了,往前赶,不用住夜也能到达目的地。是吧,总团师?”
“哈哈哈……”韩欲明似乎听出了杨介人话中有话,朗声大笑道:“杨先生这话中听,只要前头有路,不管打多少弯儿遇多少圪塄儿,俺也要赶着往前走咧。”
“哈哈哈……”“嘿嘿嘿……”大家各有所思各有所悟地笑着,牵了马,抖擞精神,一步一顿地踏着陡峭狭窄的羊肠石径,奋力攀登而上……
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必然的结合?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吧?杨介人和马春汉虽然担了些风险,但总算把脚踏进了天门大会的门槛。那天,马春汉在操场上以超群的武艺赢得韩欲明和路欲启的钦佩、爱慕之后,紧接着就聚来了几支农民武装的领袖。那场景颇像梁山大聚义呀——韩欲明坐在神龛前的八仙桌后,两边分前后两行八字儿排坐着二十多位男女“义士”——上手前排是路欲启、马春汉、鲍士达、黄鼬、冯贵德。下手前排是高堆才、李官全、杨介人、谷酉元、刘来兴,和随同冯贵德而来的崔秀山、李巨川、唐老寿。后一排的上下手分别是韩欲龙、韩欲庭、韩欲虎、韩欲立、韩欲林、韩欲德、韩欲国、韩欲雷、韩欲凰、韩欲凤等会队的队带。大家拱手相敬,一见如故。志同道合,雄心勃勃。当韩欲明提到天门大会替天行道的宗旨时,各路首领齐声赞扬,一致拥护。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即就把各路弟兄汇聚一处,拉出去大干一场,横扫贪官污吏,平灭土豪劣绅,打倒军阀,剿尽土匪,创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太平盛世。当李官全、黄鼬、冯贵德、李巨川、唐老寿等人提出加入天门大会时,处在亢奋之中的韩欲明当即就慷慨应允。经过半个月的修身、习武训练之后,韩欲明便分别封授了职务,命李官全、黄鼬、冯贵德、李巨川等分别回乡设坛挂旗,串联会徒。还特别嘱咐直隶涉县坛的冯贵德、崔秀山,磁县坛的李巨川、唐老寿,要尽力把冀南一带的小会门串联在一起,迅速壮大力量,防止官兵剿灭。各地一旦有事,即速传书通报。杨介人和马春汉呢,就留在总坛分别做了文墨先生和军事教习官。惟有谷酉元托故生怕天主耶稣责难,不肯入会。但由于他为人很讲信义,办事机灵有方,给天门大会办了不少的好事,所以韩欲明就和他拜了把子,以磕头弟兄相处,继续来往于彰德府和总坛之间,为天门大会采办枪支弹药、联络有关事宜。就在各路头领分手的头一天,活动在辉县、安阳、浚县、滑县、淇县各地的红缨会、花缨会等会门的头领,也纷纷赶来请求加入天门大会。于是就又来了一次大聚会。这一次的大聚会共是三省八县,光头领就有四十位之多,把总团师殿挤了个满满当当。这一来,更使韩欲明雄心大振,激动之下,他特意请杨介人把天下大势和开展串坛活动的方式,以及建立以豫、冀、晋三省交界处为中心的太行山根据地,积蓄军事实力,为推翻军阀统治做好准备等事宜,向众人做了论说。众头领听了,无不交口称赞。一致表示要响应总坛的号令,齐心合力开辟新天地……
杨介人想着这两个月来的经历,禁不住哑然失笑了:一个留过洋、信仰马列学说的唯物主义者,却拜倒在什么“文帝上神”的旗帜下,念咒学法,当起了迷信组织的信徒,而且还得做出非常虔诚的样子,受这个山汉首领的约束。将来革命成功之后,若能把自己和马春汉这段经历写成故事,该是多么有趣啊!正像最近以外出探听天下大事为由,到彰德府天主教堂和党组织领导人碰头汇报工作时,“农协党团书记”肖鹄同志说的那样,“需糊涂时当糊涂,该忍辱时且忍辱——这是革命的客观形势的需要啊。”若不是为了这个,他这个共产党人哪能叫韩欲明在他的胸前背后画那可笑的朱砂神符,又怎能挺起肚子挨那可怕的三刀呢……不论怎样吧,如今总算初步取得了韩欲明的信任,说服他暂时放弃了攻打林县城的盲动决定,接受了开辟太行山根据地的主张。然而,能不能在天门大会里深深扎下根,进而把这支农民武装引导上革命的正确道路,却还有更复杂、更艰巨、更细致的工作,需要苦口婆心,甚至是冒着风险去做。比起攀登面前的险峻山路来,不知要艰辛多少倍啊。
“嘀溜溜溜……”一只白翅大雕鸣叫着,从脚下的深谷间飞冲上来。多时没有听到军哨声的战马,倏然间产生了错觉,韩欲明的“虎皮苍”首先停住四蹄,仰头“咴咴”鸣叫起来,后边的三匹马也随即竖起耳朵,长嘶响应。白翅大雕似在有意显示自己的本领,它轻轻扇动着双翅,把身子平稳地停在空中,向下仄歪着脑袋,瞅瞅马,瞅瞅人,久久不动;蓦地,它把身子一侧,忽如响箭一般俯冲下来,用灰白的长翅在“虎皮苍”的背上“啪啦”刮了一下,一个猛子扎下深谷,又一个猛翻冲了上来,一圈一圈地打着盘旋,“嘀溜溜”鸣叫着,悠然自得地飞向高空,飞向东南,直到变做一个灰白的小点,融在那湛蓝的天际之中。
“着!着咧!”高堆才突然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他仿佛发现了令人鼓舞的秘密,兴奋地把右手背朝左手心“啪”地一击,转溜着聪明的眼睛,伸长细长的脖子,若有所悟地问大家道:“弟兄们,你们可知道那白翅大雕朝哪搭儿飞去啦?”不等有人答腔,他就指着大雕飞去的方向,煞有介事地说:“那儿是汤阴啊!宋朝的抗金大元帅、大英雄岳飞,就是一只白翅大雕转生的。据说岳元帅刚生下时,汤阴忽然发了大水,淹得墙倒屋塌,到处一片汪洋。正在岳母心急之际,忽然漂过来一只大木盆。岳母就抱着岳飞坐了进去,安然顺水漂流。可是咧,猛的有一只大老鳖从水下钻了出来,急巴巴地朝木盆上扒去,要咬这母子哩!嘿嘿……”高堆才见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故意卖了个关子,笑了笑,说,“你们说巧不巧?就在这当儿,一只白翅大雕一下扑了下来,用那勾勾尖尖的硬嘴照住老鳖的眼睛‘嘣儿’就是一啄,吓得那老鳖‘扑噜’一下,赶紧缩了下去。就这么着,那白翅大雕在空中紧紧护着木盆,那老鳖总也没空儿伤害岳飞母子。一直漂流到内黄,有人把这母子俩救了,那白翅大雕才不见了。知道不?那老鳖就是秦桧的前身,他和岳飞前世就有怨仇,岳飞刚生下,他就想害他。要不是岳飞现了原身护着木盆,那就拉倒啦。噢,对对,那大水就是老鳖驾来专淹岳飞的。要不,咋说岳飞是生在汤阴,长在内黄咧!”
“哈哈哈……”大家见高堆才如说书的艺人一般,比比画画,口若悬河,忍不住都大笑了。
“高先生真是通今博古啊。”杨介人笑着揶揄道,“可是,岳飞后来被秦桧暗算害命时,怎么就没有拍拍翅膀飞走呢?”
“哎哎?嘿嘿嘿嘿,”高堆才忽眨着眼睛笑了笑,把细长脖子一缩,煞有介事地说,“不可全信,不可不信也。虽是传说,可也有个来由。俺瞧呀,这白翅大雕说不定就是岳元帅灵气再现,来助咱总团师成大事业啦。要不,这战马咋听着‘嘀溜’一声叫唤,就齐声应和呢?”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朗笑。笑声在令人眩晕的深谷中回荡。
“弟兄们别耍笑啦。世上的事儿真真假假弄不清咧。”韩欲明款款走着说。他听了高堆才的话,心中不禁涌上一阵亢奋——师父说他是天鹰星的主星——这大雕和老鹰不是一样的吗?正应了俺和弟兄们的星相啊。他这样想着,脚步不由得就放慢了。看样子,似是有些疲劳了。
是啊,韩欲明的确是疲劳了。这几天,他把总坛的一应事务交给路欲启和韩欲龙照应着,自己带了二位文墨先生和军事教习官,接连跑了附近几个县的香坛。一来是各县传师再三请求他去和弟兄们见见面,二来是由于杨介人和高堆才的极力鼓动,叫他到各地勘查一番设坛的情形,看看实力到底如何,以便到调用人马时心中有数。前天,他们刚从涉县和磁县回来,歇息了一天,今儿个就又向山西出发了。尽管这几天大多的路程是骑马,但连日的颠簸却把身子骨抖擞得如散了架一般。韩欲明觉得,这骑马实在不如步行痛快,只不过气派、出路一些罢了。通过这几天的勘查,韩欲明对几个县的串徒情势很是满意的,他从中受到了很大鼓舞。尤其是涉县坛冯贵德的实力,更使他称赞不已。冯贵德不仅在合漳村集中驻扎了三百八十名武装会徒,而且还在老君庙开了造枪厂,一天就能打造六条快枪。如果都能这样,天门大会的势力就真的不可估量了!
“哎,杨先生,你瞧那是啥来?”高堆才又发话了。一路上就数他活跃。这倒不是他的身子骨比谁强壮,而实在是沾了那两条大长腿的光,他不仅上下马省力,而且步行爬山也很出路。加之他又爱出风头,这就使他显得比别人轻松了许多。这当儿,他指着对面不远处一个屏风似的山头,笑眯眯地向杨介人说:“你的学问好像比俺深奥些儿,那山形咋称呼,可以赐教吗?”
杨介人知道高堆才又要炫耀他的学识,以此抬高自己,压低别人。有心给他个难堪吧,怕得罪了他日后不好共事。人家毕竟是先来了一步的大先生啊。不回答他的问话吧,又恐韩欲明小觑自己而过分看重高堆才,以至会影响向他灌输革命道理……思索了一阵,觉得还是不能叫高堆才把自己压住为好。于是他就谦恭地说:
“我才疏学浅,比高先生差多啦,怕是说不准哪。若是错了,还请你指教。那形成屏风样子的山叫做‘嶂’,对不对呢?”
“对咧对咧。”高堆才又指指嶂前一个顶部圆平的小山问:“那小山又该咋称呼咧?”
“那顶部圆平的山,叫‘峦’。所谓层峦叠嶂,就说的是这种山势。”杨介人知道高堆才还要考问他,索性就一边款款地走着,一边指点着各种各样的山势形状一一道出了名堂:“那高耸巍峨的山,叫做‘峰’。那马背形的山叫做‘脊’。咱们脚下这又高又险的地方叫做‘岩’,瞧,那连绵不断、伸向远方的,叫做‘岭’。那山岭的顶部呢,又叫做‘巅’……”
“哈哈,你们文人就是能咬文嚼字的拍花点儿。”韩欲明回过头来,用钦佩的目光冲杨介人瞟了一眼,兴奋地戏谑道,“山就是山吧,哪有恁多的古怪名堂?”
“哈哈哈……”在一阵哄笑声中,高堆才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忌妒,讪笑道:“总团师,杨先生肚里的墨水儿果真不少哩。不过,他还没有说完全。”他胡乱朝山下指了指,以高人一筹的姿态道:“那伸出去的山角角儿,叫做‘陬’,对吧,杨先生?”
“对。高先生自然不会说错。”杨介人也为高堆才吹捧了一句,把话引申开去,说:“这都是些古董名堂。不过,这条通往山西的险路,确实是豫晋两省之间的要隘之一呀。从桃园村西入山,沟深谷险,地形复杂,若在此处屯兵,无论攻守进退,都是非常理想的……”
“这就叫有利地形。”马春汉一听杨介人把话题引上了军事方面,当即接了话。他回眸山下,慨然称道:“上有‘小西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下有菩萨岩和黄崖底之间的峡口‘蛇圪廊’——堪称咽喉,开闭自如。若是往上延伸到山西的‘玉峡关’,那可真是上下呼应、固若金汤的一块战略根据地了……”
“嘟——”头顶上突然传来了悠长而响亮的号声。当韩欲明他们惊疑地手搭凉棚循声仰望时,只见山豁的岩崖边高高地飘扬着一面杏黄心、红牙边大旗,旗下整齐地排列着两行手持红缨标枪的队伍。那一支支枪头在秋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宛若一串明珠闪放异彩。但见队中一条汉子将手中快枪一举,领头高喊了一声“欢迎总团师来山西串坛——”两排红缨标枪随即整齐地向高处亮起,众人的呼喊声犹如落地雷一般轰响下来:
“欢迎总团师来山西串坛——”
“欢迎总团师来和众弟兄会面——”
韩欲明见状,惊喜地说了一声“啊呀!是黄鼬兄弟来接咱们啦”!立即把双手往嘴边一掬,眼眶里含着激动的泪花,仰头喊道:“呕——黄鼬兄弟辛苦啦——”
“总团师辛苦啦——”
欢呼声在山谷上下遥相呼应,回响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