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下了一场大雨,天气骤然凉爽了许多。红颜白肚的燕子张开碧黑闪亮的翅膀和剪刀似的尾巴,“瞿——瞿——”地鸣叫着,在天空中疾速盘旋,嬉戏追逐。它们时而仄身俯冲,时而扶摇直上,仿佛是对造成昨天的郁闷、而今远去了的几片浓云的嘲笑。终于,它们越飞越高,渐渐地变做星星黑点,融入了那湛蓝高远的天幕之中。
香烟缭绕的总团师殿里,七十多名青壮汉子席地而坐,有的穿戴整洁,有的不修边幅,有上身只穿一件汗褟儿的,也有把褂子搭在肩上赤裸着上身的……他们是从各村赶来聚会议事的坛主。其中除一少部分人在总坛里受过韩欲明的直接传度外,大多是只过了一次刀门,学会了祭神、修身咒语,各自练习武艺的新传师。他们如今都是在村里说一不二、叱咤风云的人物头儿。他们于前天接到总坛盖着“香坛弟兄”大印的传书之后,今天便早起吃饭,在卯时之前相继赶奔而来。住在淅河南边的大庄、朴池、瞿街、纸坊、南屯等十几个村庄的坛主们,硬是手拉着手着齐腰深的洪水,冒着被激流吞没的危险而来的。已经念过祭神咒语、时过辰牌了,他们的裤子还凉冰冰地贴在腿上,渍泛起密密的鸡皮疙瘩。可是,他们却和所有在场的弟兄一样,胸中燃烧着振奋的火焰,静静地听着总团师颁布新的“神旨”。
“…吾香坛弟兄既举反旗,务必要铲除旧制,刷新乾坤,建立根本。是故半月之内力行完结如下事宜——”韩欲明威严地站在神台前的八仙桌旁,双手捧着几张黄表纸,一字一板地念道:“一曰:废除社首村长,设立天门大会文武会长。文者,统管全村物产钱粮、民事纠纷诸项繁杂事宜,招募新会徒,传授咒语神法;武者,统领十六岁至四十五岁之男丁,力事操练武艺,维持好本村治安,一旦有事,见令即行。二曰:澄清本村大户数目及其地产钱粮、商号资财之底数,凡有土地百亩以上,存粮百石有余,终年不事劳作,放债盘剥他人之财东,设商号雇佣三人以上伙计之店主,依仗职权敲诈乡民、作恶多端之社首,均列入大户之册。呈报总坛审准后,可速将其揭、贷、租、押等契约一律当众焚烧;地、粮、钱、物,除留其全家人口足用外,全数均分给贫困乡亲,新立契约,永不变更。有胆敢反抗者,就地枪挑!除此而外,虽属大户,然平日仁慈行善,舍粮钱于乡亲度难脱贫者,乃为积德之家,不得擅自均其财产,应与乡民一视同仁,加以维护。违者,严惩不贷!三曰:原官府所派诸项苛捐杂税,一律免除。只按地亩数目抽缴一成粮食;一半留做本村会队支用,一半交归总坛钱谷房,以置办快枪和别的事宜支用。各村文武会长不得从中私抽。违者,严惩不贷!四曰:各村会所,应与香坛合一,专设文书一名,昼夜值事。凡总坛传书一到,当火速遵令行事。有传呼不从、耽误时事者,严惩不贷!五曰:凡有护院之快枪、炮子大户,三日之内一律收缴本村会队使用,隐匿不交者,一旦查出,即行枪挑户主!再,各村文武会长凡有购买快枪洋炮之门路者,应速报总坛支派或自行外出采办,以强御敌之力。六曰:从今往后,各村文武会长、文书,或者受遣前来总坛联络事宜之会徒,非经禀报应准,不得擅自闯入,违者,以刺探总坛机密论处……”韩欲明一口气将条令念完之后,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众人一眼,以征询的口气发问道:
“弟兄们听懂了没有?”
“懂啦!”众人齐声应道。
“这是半月之内必得完结之事,弟兄们有种没种?”
“有!”一声齐应之后,各村的坛主们便亢奋地吵吵起来:“这都是乡亲们祖祖辈辈盼望的大好事儿,回去一声号令,哗一下就闹起来了!”“哪个大户主儿敢说个不字,一枪桃了鸡巴就是!”……
“哎哎,弟兄们,俺说一半句。”蹲在韩欲明身后的高堆才,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说,“不错,这是乡亲们久已盼望的大好事儿。可是咧,咱们可得像总团师说的那样儿去做。你们既是一坛之主,也就是一村之主,天门大会坐天下啦,做事千万要小心谨慎,有理有节。别让人们说咱们是土匪啥的……”
“报——”突然,一声高喊传进殿来,随即一个名叫落旦儿的十六七岁的小会徒,掂着红缨标枪,站在了门外。
“哦?”韩欲明一激灵,向门外应道,“进来!”
“是!”落旦儿拘谨地迈进门来,报道:“总团师,外边来了个自报姓谷的人,请求见你。”
“哪来的?”
“彰德府。”
“哦?”韩欲明一蹙眉头,“啥样儿?”
“三十来岁,像个买卖人。”
“叫他稍候。”
“中。”落旦儿转身出门走了。
韩欲明接上刚才高堆才说的话茬,向各村坛主们说:
“高先生说得对,他想得蛮细哩,这位高堆才先生是咱总坛的文墨先生,往后有啥事儿,倘或俺一时不在,也可以给他说。弟兄们,你们还有啥说没有?”
“没啦!就这么干去!”
“中!一言为定。事后见话。”韩欲明侃快地说,“趁日头还不火毒,各自回去吧。眼下总坛还不富裕,等往后景气起来,一定不叫弟兄们空着肚皮走。”
“哈哈,自家弟兄无须客套。一言为定,回去就干……”众人热烈地应答着、议论着,纷纷起身走出了总团师殿。
韩欲明站在殿台上,心潮激荡地目送着各村的弟兄走出大门,这才回身招呼路欲启、韩欲虎、韩欲德等头领各自就位,摆好威仪,在香炉里加了整排柏香,端坐在八仙桌后的箩圈椅里,正了正白洋布小褂的衣襟,对高堆才说:
“传门卫,领客人进见。”
“是。”高堆才也正了正衣襟,走到殿门口,拉开尖涩的嗓音,庄严地向大门外喊道:“总团师有令——带客人进见——”
“噢——”守卫在大门口的落旦儿,也扯开未成熟的童男特有的粗稚嗓音应了一声,对来人说:“请进去吧。”
“好,好。”来人眯着聪慧的细眼,款抬脚步,问道,“小伙计,听说你们韩头领挺恶煞哩,是真的?”
“咳!那是杀了几个民团和土匪头子,邪乎名儿传出去了。”落旦儿领着来人边走边讪笑着说,“俺总团师待人可和气哩。若说打官兵呀,剿土匪呀,嘿,那倒是真厉害……”他见高堆才立在殿门口,忙打住话,站在殿台下,严肃地向上一挥手,黑封起稚嫩的小瘦脸,对来人说:“进去吧!”说完,回身到大门外守卫去了。
来人被高堆才无声地迎进总团师殿,赶忙低头拱手,施了一礼,谦恭地说:
“拜见天门大会总团师——”
“免啦。”韩欲明见来人三十岁刚过年纪,中等个码,秀溜身材,面白目细,鼻尖口小,上穿白府绸褂子,下着青洋布宽裤,一身滑稽之相,心中顿生狐疑。于是就特别严肃地问道:“你——是哪搭儿人氏?咋称呼?”
“彰德府北关聚钟街,天主大教堂采办。”来人从容回道,“贱姓谷,名酉元。”
“有啥贵干?”
“受教主支派,谈一笔生意。”
“咋?洋人的教堂还做生意!”韩欲明冷冷地说,“你是开玩笑,还是走错了门儿?你那儿是英国人的教堂,俺这儿是替天行道的香坛。穷归穷,可也不是受人奚落的地方!”
“嘿嘿嘿,岂敢岂敢。”谷酉元眯细着眼,不大在意地朝殿内扫了一眼。只见韩欲明威严地坐在八仙桌后,身边站着一个背插大刀、斜挎牛角号的小后生,东西两边分别肃立着四个赤背持标、虎视眈眈的剽悍汉子。一个宽肩细腰、英武魁伟、十字背着两把盒子炮的后生,端坐于桌子上手前方的方杌上;桌前下手站着的是那个引领自己进殿的身材细高、面目乖聪的大汉。这阵势颇有点“帅帐”的威仪,他心中不禁微微发怵。但他还是从容自如地笑着,在脸前画了个十字,说道:“总团师不必多疑,如今天下大乱,各自好恶从便。大小军阀可以逞强霸政,上下官吏可以随意起捐,教堂里咋就不能做点儿买卖?你拉人造了反,也可称一地之王,俺来找你……”
“胡说!谁称王啦?”韩欲明见谷酉元在自家这般威仪面前竟这么嬉皮笑脸油嘴滑舌地排大话,加之想起灵宝大法师说过当初烧教堂、杀洋鬼子的血火之仇,心中顿时生起一股恶气,他“砰”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洋鬼子没一个好鸟!假洋鬼子都是出卖祖宗的贱狗!你走吧,俺这儿没啥好啃吃的。就是有,也不喂串了种的哈巴狗!”
“嘿嘿嘿嘿,总团师不要动怒。”谷酉元仍是微笑着,从容地说,“凡天下之事不可一概而论。洋人也不全都是孬种。听俺教主说过,当年太平天国起事立国的时候,英国人呤利、霍爱脱、马立斯、萨凡其,还有法国人雷蓬力等等,都帮过大忙,出过大力,流过热血。在太平军里当了兵将的洋人,好多都死在清朝官兵和外国的洋枪洋炮之下,做了中国的鬼魂。你说这……”
“甭嗦啦!”坐在方杌上的路欲启忽地站起身来叉腰吼道,“啥鸡巴‘铃梨’‘花儿朵’,倒是棠梨、捣茅坑的木骨朵!俺们不懂你谄的啥话。快走吧!”
“快走!快走!”肃立在两边的八条剽悍赤背汉子也齐声呼喝着,刷地挺起红缨枪,把明晃晃的枪尖一齐戳到了谷酉元的脸前,“再胡咧咧就挑了你!”
“慢着。”高堆才突然一展双臂,护住了谷酉元,向韩欲明请求说:“总团师,方才姓谷的说那话……哦,俺在师范读书时,也听先生说过这故事——太平天国里是有洋人出过大力。对洋人是不能一概而论啊。就和大户一样,有恶有善,这是实情。以俺之见……既然这位谷先生受教主支派专程前来拜望,必有要事相商。谈拢谈不拢,理应叫他把话说完才是。”
“哦……”韩欲明紧抿嘴唇,蹙眉沉思片刻,迟疑地盯着谷酉元说:“中吧。有啥事儿请直来直去地说。”
“这……左右……”谷酉元似是惊魂未定地瞧瞧脸前明晃晃的红缨标枪,拘谨地说,“这可是顶要紧的事儿,俺只想和总团师单个儿说。”
“咋!你怕走了口风?”韩欲明脸上稍稍泛起和蔼的笑容,挥手把持标枪的八个弟兄招回原地侍立,然后自豪地对谷酉元道:“这都是俺的贴身弟兄,领兵头领。不妨事儿,你只管说吧。”
“对着哩,都是贴身大弟兄。”高堆才见韩欲明怒容已消,忙从板铺边端过那条板凳,往自己站的地方一放,谦让道,“谷先生既受教主支派而来,俺天门大会自是以宾客相待。来,请坐下说话。”
“嘿嘿嘿,不敢当,不敢当。”谷酉元很快恢复了从容自若的神态,笑着向诸位大弟兄拱拱手,款款落座,隐根扬梢地说起了他要做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