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的大风从北山头上跌扑到沟下,又从南崖根颠折过来,卷着雪尘,凛冽地向东冲去。这风,仿佛是一条困入深涧,急于要争得自由的巨龙。它呼啸怒吼,盘旋腾跃,曲步起伏,顺谷而下。
这里是山西省东南部通往河南省北域的要道之一。
不知什么神奇的力量把太行山这儿深深地劐开一道弯弯曲曲的长堑,形成了雄奇壮观的大峡谷,以此沟通了两省之间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交流。这路只走得挑夫、驼驴,容不下任何车辆。从抱犊山下的五指崖进入谷口,一溜顺谷而下,或涉溪流,或过栈道,或跨小桥,或钻隧洞,村庄稀少,野狼群出,十分险恶。时值军阀混战,世道大乱之际,依险劫路、公然伤人者时有所见。因而,来往于两省之间的买卖人和“挑脚”汉越加提心吊胆。
可是,就在这渺无人迹的大风雪的黄昏,却有一个人在匆匆赶路。雪糁子打在他的脸上,冷飕飕针刺般疼痛;被大雪掩埋了的路径,时而磕足打滑,时而淹没膝盖。然而他却全然不顾。他的手里掂着一根沉甸甸的青冈木等身棍,时而用老蓝布头巾的角头抹一下化在脸上的雪水,时而用手指弹弹积在肩臂上的雪团,吃力地,然而却是坚毅地向前疾走。他的心潮随着呼啸怒吼的大风,奔涌起伏。他那炯炯的目光,在弥漫混沌的雪雾中探索、追求。
这是个地道的豫北汉子,一身的老蓝布装束,头上的大包巾几乎搭盖着整个肩膀。棉袄的领口敞开,后襟打了个大褶,用小包袱当腰带紧紧地束着。扁平的小包袱里不知包了什么,显得有点发沉。臃肿的、补丁摞补丁的棉裤的裤脚,用布条扎成灯笼状。“没脸子”大山鞋里灌满了雪水,鞋子里的“扑哧”声,脚底下的“嘎吱”声,和从胸腔里呼出的股股气浪,明显地表露着他满腔奔涌的热血和浑身坚韧的筋骨。
出了“泷底”村的村口,峡谷两边的山崖渐渐向两边扩张开去,天地豁然开阔了许多,大风也显得不那么狂怒了,天气似乎也温和了一些。雪花虽然还在飘,但高远处却露出了黛色的天幕,并且可见隐约闪烁的星星。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眯起眼,朝东眺望那广袤迷蒙的林州盆地,不由得心潮一阵翻滚,热泪涌满了眼眶。他深情地伸手摸摸后腰间包袱里的“神印”,兴奋而豪壮地自语道:
“日他娘!俺韩根子大难不死,回来了。狗儿们!等着吧!是你们那炮子儿厉害,还是俺这神法厉害……”
突然,他肚子里产生了难忍的刮切之感,随即就头晕目眩起来。唉,半前晌光景,在荞麦山下一户人家要了一碗白开水,烤吃了两个玉茭面掺着谷糠和灰菜的窝窝头,如今已是星辰列张时分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天多坎坷难辨的雪路,肚里装的那点寡淡东西早已化做汗水和热气了!
他向前踉跄了几步,紧忙扶住路边一棵柿子树,扔下手中的青冈木棍子,就势往地下一蹲,拿出窝窝头,抓起地上的雪,配着窝窝头疯狂地啃食起来。
四个铁块般冷硬的干粮下肚,顿时“金刚”敷身,“神力”大发。他忽地站起身来,抓起沉甸甸的青冈木等身棍,“啪”地将两足并立,挺胸昂首,气沉丹田,右手持棍,虎视前方,默念了两句咒语,便猛将棍子横起,使左手接住另一端,把腰身倏地向左一转,左脚“咚”地向前一踏,使出一式“弓步劈棍”,紧接着又来了一招“弓步撩棍”,继而便越来越快地舞将起来:“虚步上拨”“虚步把拨”“插步轮劈”“翻身轮劈”“转身扑步甩”“坐盘半轮劈”……夜幕雪光下,但见乌蛇飞动,银雾翻卷,“呜呜呜”的棍声在河风中响得格外猛烈。蓦地,他把右肘往下一拐,一落,左手顺势往右上方一捋,双手将棍握牢,然后左腿猛提,顿然落脚,口中“扑——”地呼出一口气,便麻利地收了架势。这时,他觉得浑身的筋骨热络舒展开来,是那样的惬快。
他又眺望了一阵东方那广袤迷蒙的天地,拽步急急东下。他要在天明之前悄无声息地赶到家里。啊,人们定然认为自己被民团的炮子儿打死在无底深渊了。婆娘定是苦苦地在家“守寡”吧?娃儿早该会叫爹了吧?唉,乡亲们怕不怕受自家连累呢?官府会不会再抓俺抵命呢?复杂的思绪在胸中涌动,茫茫的雪野在脚下呻吟。家乡啊,你可知道?两年前打死“官人”的韩根子没有死去,如今回家来要扯旗造反了!
狂呼了一天的大风,卷荡了天空的彤云,已经疲惫得轻吟微喘了。一弯新月挂在空旷的西方,显得清丽而振奋。那无数的星星惊喜地眨巴着眼睛,似是在无言地传述什么。啊,灵宝大法师说俺韩根子是天鹰群星下界的主星,哪一颗是俺呢?那些颗星象又在何方?他们都是谁呢?大法师给俺改名叫韩欲明,叫俺回家收罗星象,那天宫的星象能受俺调用吗?他苦笑了。
然而,灵宝大法师毕竟赐了他一尊“文帝上神”的神灵,教了他一套避枪避刀的咒语和一身高超的武艺,还赐了他两颗石头“神印”。他笃信“文帝上神”会给他一切。他笃信这就是举事成功的保证和保障。
蓦地,天际闪射出一道耀眼的亮光,那亮光划破迷茫的夜空飞射而下,和他留在雪地上的一溜深深的脚印衔接着,吻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