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芷兰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厢房里焦躁的直打转。
这几日都没见到九方夜瞭,听说他日夜陪伴在鱼若安身边,黄荣俱领了他的命,在良伯候府上下甚至整座遂城内寻找投毒的真凶,那个自缢而死的婢子家人充军的充军,为奴的为奴,族中有些老人害怕客死异乡,甚至在官兵到来之前就自尽身亡,惨不忍睹,一时间满城戒严,风声鹤唳。
她这几日同样寝食难安,心中盘踞的毒蛇非但没有因为鱼若安倒下而稍有平静,反而更加翻腾,咬噬着她的心脏,让她蚀骨钻心的痛。一方面,她根本没想到七殿下交给自己的,竟然是臭名昭著的锈血堂封喉散,如今捅了这么大娄子,鱼若安竟然还一息尚存,万一让人查到是她所为,可要如何收场呢?!另一方面,通过这件事情她更加看出了九方夜瞭的真心,她原本就知道他并不爱自己,可没想到的是,他不是没有爱,不懂爱,而是另有所爱…
薛芷兰咬着手里的丝帕,似乎将它当成了鱼若安,恨不能将其撕成碎片,挫骨扬灰。
房门“吱呀”一声响,开了。郡主正要开口训斥这些不懂事的丫鬟,在她想要自己安静会的时候进来打扰,却看见一脚踏进门里的竟然是梅娘,连忙换了副脸色:“嬷嬷,你怎么来了?!内院什么情形,鱼若安真的没死吗?!”
梅娘板着脸,脸色有些苍白,她并没有急于回答问题,而是回身将房门关好,又不紧不慢的向她行过礼,才缓缓开口道:“那位姑娘果然命大,不但醒转过来,这一天天似乎康复很快,不日就能下床了吧。”
“这怎么可能?!不是说那是锈血堂的封喉散吗?!不是说封喉散见血封喉,没人能解吗?!”
“话是如此没错,但是郡主,你忘记了吗?当时侯爷正是中了此毒,在鱼姑娘的治疗下才化险为夷的。”梅娘直挺挺地站着,眼睛看着地面,面无表情的说道。
薛芷兰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她还是强装笑容,走过去拉住梅娘的手:“嬷嬷,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你还是要帮助我啊!我听丫鬟们说,夜郎吩咐你全权负责鱼若安的起居,如果想要致她于死地,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啊!你是良伯候府的老人,是长公主的心腹,通府上下你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这点小事一定可以做到的啊!…”
“郡主。”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梅娘声音低沉道:“之前安排伙房丫鬟下毒,老婢已经背叛自己的主人帮了您一次,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为什么?!”薛芷兰的声音高了八度,瞪大眼睛看着她:“嬷嬷!我七岁与夜郎定亲,从小就常在长公主与你膝下玩耍,这份情谊,岂是那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能够比拟?!更何况,难道你都不担心吗?封喉散那种不解之毒,她即能化解,又能抵抗,这种本事难道真的会是常人所有?!如果她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山野之精、妖魅狐怪,夜郎不就只等着被她生吞活剥吗?!”
梅娘的脸色愈见苍白,却依旧面无表情:“您说得对,鱼若安虽然救过侯爷,也救过老婢,但郡主与侯爷的姻亲乃是长公主亲自定下,有了符公侯和郡主的两厢辅佐,侯爷才可能成就大业,与此相比,十个鱼若安都死不足惜。正是考虑了这些,老婢才会出手相助…”
“所以你一定要再帮我一次啊!”薛芷兰殷切地看着她,语调急促:“那女人虽然醒了,但身体虚弱,现在下手必定成功!只要她死了,夜郎就会回到我身边,我们就能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了!…”
“郡主,请稍安勿躁。”梅娘再次打断她,异常严厉的看着她的眼睛。这个一向恪守礼仪的老妇如此神情,薛芷兰诧异之余心生寒意,就听她语调迟缓地说道:“老婢今天来,是想请您暂回符公侯府的,最近九方家诸事烦乱,七殿下虽返京,但听说不日还要回来小住,所以这段时间没办法好好照顾您,有所怠慢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薛芷兰脸上血色尽褪,后退了一步。
梅娘低头行了个礼:“老婢不会追问您是从哪里得到封喉散,也不会将给您此毒之人,与早前谋害侯爷的人联系在一起。但是,既然老婢掌管侯府内务,领受了长公主遗命全权照顾良伯候的家内起居,就不得不对您说句话:从现在开始,请您不要再打鱼若安的主意,只要她身在九方家,老婢便会豁出性命保护她,不会再让她有半点差池了。”
“为什么?!”薛芷兰几近崩溃,眼泪唰的流了下来,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妇人:“到底是为什么?!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你的态度竟会如此转变?!是不是那女人也用邪术蒙蔽了你的眼睛,让你看不清事情真相了?!你不怕我回去告诉我爹爹,让他为我做主?!”
梅娘苍白的笑了下:“既然郡主问了,老婢不妨告诉您,鱼姑娘于老婢其实并不重要,也没什么情分,但是老婢生存唯一的意义就是侯爷的福祉,只要是他想要的,他心念之,便是老婢心之所属,现在的鱼姑娘,就是这样的存在。至于要不要对符公侯说起这件事情…郡主,保持现状的话,您还是九方家未来的女主人,但是一旦事情揭露,老婢怕依照侯爷的脾气,便是不会那么轻易收场了。”
说完,她便低头行了个礼,转身不徐不疾的离开了厢房。
虽然俗话说“医不自治”,但是喝下自己开的汤药,鱼若安还是觉得身体轻松多了。眼下已经是夜半时分,守在房外的婢子们哈欠连天,她却还是毫无睡意,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思绪纷乱——到底是谁要害死她,这件事情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最让她诧异的,是自己为什么能够活下来。
几年前意外中发现,自己的血液有起死回生旳功效,而且她本身超乎寻常的复原能力也绝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但跟将血喂食旁人相比,自身的伤病并没有那样立竿见影的疗效,没有治疗时神奇的白光,也没有迅速康复的效果,她依旧会感觉到疼痛难熬,依旧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够痊愈…
尽管如此,这回封喉散下肚,血都吐了几大桶,昏迷不醒数日,她竟然还是活过来了…她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是不是人?爹爹曾经对她隐瞒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怪异?……
一连串的疑问让她想得头痛欲裂,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枕边吹来阵凉风,似乎房内窗户敞开了一扇,不等她起身查看,就见一道人影闪到床边,在她发出惊叫之前紧紧捂住她的嘴巴!
借着敞开窗户洒进的月光清辉,可将室内映照的一清二楚,鱼若安瞪大眼睛,看着单膝跪在自己床边的男子,一时间差点喜极而泣,若不是他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她恐怕会发出欢叫声,招来门口守夜的丫鬟。
“我听说你中毒的消息,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了。”
卞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说着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鬓:“到底怎么回事?你在九方家没有多长时间,竟是何人下如此毒手,要置你于死地?!”
“不碍事了!我身上虽然还有些余毒未除,但是性命无虞,小哥哥放心吧!”看着他一张俊脸写满了担忧和悲戚,若安连忙出声抚慰:“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可是从很久以前,我就没再得过病,大伤小伤也复原迅速,壮得跟牛犊一般,不会有事的!”
闻言,卞珑眉尖微颤,试探的询问道:“安安,你还记得当年在落霞山的时候,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你爹爹是否让你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
“小哥哥,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了。”鱼若安哪疑有他,只当是他一心为自己着想,无法释怀:“让你为我连夜从京城赶来,还得这样偷偷摸摸潜进府里,我心里才过意不去呢,但是…但是你这么关心我,我真的很高兴…”
她半支起身子,卧在床榻上,原本因为中毒而苍白的面容,突然浮起两抹娇羞的红晕,却全无半点矫揉做作,看在卞珑眼中,竟然令他那颗尘封已久的心微微颤动起来,刚才未获答案的沮丧之情,瞬间被一股暖流所取代,在他的胸腔里来回窜动,让他无端觉得恐慌、手足无措起来。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窘迫,鱼若安连忙端正表情,低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小哥哥,你还是赶快离开吧,门外就是梅娘派来守夜的丫鬟,倘若她们发现你在这里,就不知道该如何跟九方夜瞭解释了。我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好好活到再见的那天…”
“我已经不记得,十年前是如何跟你和师父最后道别的。”卞珑突然抓住她的手,温柔的合起掌心,将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包裹起来:“人生就是这么混蛋,就算多么重要的人,却不知道哪一回见面,就会是最后一次,所以有时候竟然没有机会好好道别…我没有办法预测也没有办法挽回,但是,我不想再经历这种事情,我也不想再跟你后会无期了。”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鱼若安看不懂的情绪,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愤怒,不是平时的温情如水,却更加令她沉溺其中。卞珑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安安,我会在你身边的,不会再远离。因为对我而言,你是最特殊的一个,而我的命运和人生,就掌握在你的手里,只在你的手里…记住了吗?”
像是被催眠般,鱼若安做梦似的迷迷糊糊点了点头,看着他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上,银色的月光笼罩着他,就如同为一座精美的玉雕勾勒出闪烁的轮廓,美且晶莹剔透,令人窒息,他回头冲她微笑道:“为了我,保管好你的心,它终究是我的,不属于任何人。”
“它是你的,不属于任何人…”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明亮的夜色中,鱼若安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傻笑着重复道。
九方府高墙之外,数个黑衣人躲藏在阴影中,看到一袭白衣身手矫健的翻过墙头,立刻迎了上去,为首的正是锈血堂堂主唐蛮子,他毕恭毕敬的抱拳行礼:“七殿下,您从京城带来的人手已经四散布置好了,整座九方府全在咱们的监视之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请您吩咐就是!”
卞珑回头看着高耸的青砖院墙,微蹙眉头,他的心情似乎还没有完全平复,就连五大三粗的唐蛮子也看出了异样,小心翼翼的问道:“七殿下,鱼姑娘倘若对您十分重要,您却为何要利用薛芷兰下毒害她?小的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啊…”
“十年来,令我魂牵梦萦的东西,就在她身上啊。”卞珑两手负在身后,沉下脸,夜色中一双眸子闪烁着阴冷的寒光:“之前都说九方夜瞭身负重伤,又中奇毒,竟是被她所救,我就已经怀疑了,这次让她服下封喉散,倘若就此死了,那是我时运不济,押错了宝,但是她却活了下来…这就说明我猜得没错,在她胸膛中跳动的那颗心,正是我寻觅已久的东西!”
唐蛮子闻言,有点明白,却又还是糊涂,挠挠后脑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七殿下,那咱们就将那姑娘从九方府里抢出来好啦!为什么还要她留在良伯候身边呢?!”
卞珑冷笑了下:“九方夜瞭此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世,所以无需防备,让她继续留在这里,自然有我的用意,你们暗中监视就是了。”
“是,殿下!”
转身离开九方家的高墙,卞珑独自一人走向夜晚空荡荡的街道。
他只觉得藏在袖口里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是因为寻获珍宝的狂喜,还是因为恐惧?他并非没有想过,再次踏进良伯候府的时候,见到的可能就是鱼若安冰冷的尸首,但他一再告诫自己,必须要这样做,必须要狠下心来,必须要找到最终的答案…
“谢谢你…”
他抬起头,看着阴霾灰暗的夜空,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
“谢谢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