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老了不能做爱了,你还会爱我吗。如果我老了不能过马路,你还会牵我吗……”
隐居的心,俗世中的人怎么会懂。
内地的文化里,隐士,一直是高人逸士的代名词。他们往往是不愿意跟社会玩的大知识分子。看这个世道不顺眼,振衣而归,找个地方采菊东篱下,这才能被称为隐士。
“隐士须含贞养素,文以养业,不尔,则与夫樵者在山,何殊异也。”(《南史·隐逸》)也就是说,没文化,没当过官,你要是归隐山林,就与一介樵夫无异,哪有被命名为隐士的资格。
藏地就不同,人人皆可成佛,作为虔诚的藏传佛教的信仰者,隐修是生活。他们不是一种教条的追随者,而是一种生活的继承者。
然而,最终隐修者“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风云以为气”。
你信什么,你的生活就指向什么
隐修是藏传佛教出家人一定要完成的功课。钟丽缇主演的《色·戒》的开场,就是寺院的人骑着马去山里接闭关修行3年3个月零3天的尼玛出关,他闭的是黑关,在一个密闭的山洞修行,定期有人送些极简单的食物和水。
西藏的隐修地,大多数是在寺院边的山上 。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山,都可能隐藏着修行者。在拉萨北山上有一处历史记载的遗迹,有一天我和两个朋友穿过大片废墟,爬上山坡。站在那里,拉萨城尽收眼底,布达拉宫在阳光下闪着光芒。这时一个红衣僧人正沿着河谷对面的山坡向上走,在他前面的半山上,站着一位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的红衣僧人,仔细观察,才发现山坡有一个很小的入口,外面放着几块蓝色的太阳能板。一棵树都没有,只有地皮是有生命的绿色,眼底下就是车来人往的喧哗世界,有人却在那里隐修。
我在拉萨遇到晓龙,那时他还在丽江开客栈,他说想到西藏隐修一段时间。后来,他真的转出了丽江的客栈,拉着全部家当,再次回到拉萨,要找一处隐修之地。
我们先去了桑耶寺和青浦修行地。
以前去桑耶寺要走很久,修了机场隧道以后,路近了一半。还没过中午就到了桑耶寺。去青浦的路还是很差,我们在桑耶寺的门前租了一辆车,车身特别长,座位是挨着窗户下的一长排,后门堆着各种东西,很有去乡村赶集的感觉。
我记得第一次来时,深觉山谷幽静,牦牛见到人并不躲闪,树丛深处一阵响动,有一只野鸡正飞奔而去。沿路的山岩下面有不少阿尼啦(尼姑)修行洞,山洞一般只有能容一身端坐的空间。还没有到尼姑寺,远远见着几位阿尼啦像是受惊的小鹿穿过树丛躲到别处去了。
爬到更高处的古老寺院,此地断壁残垣。青浦修行地刚刚修好了,来了一对情侣,后来听说他们是私奔而来的。他们在各自的修行洞,男子晚上经常遥遥吹笛子给她听。桑耶寺的喇嘛听到之后说:他们是经历了一切,如今宁静的人。
青浦逐渐恢复修建,汽车也能一直开到尼姑寺的停车场,尼姑寺修得崭新明亮,阿尼啦们洗菜做饭铺床单,寺院里还有了客栈和餐馆。
从尼姑寺沿着山路向上。山上很多修行者搭起来的低矮小屋和小院。我们静悄悄站在一个用木头建成的小院门前,坐在院子里念经的阿妈啦看见了,挥挥手叫我们进去。
“您这房子很好啊,屋子有门窗,还带一个小院。”
“以前修行的人慢慢修的,一个人修行几年后走了,房子留下了,后面的接着用。”
“您在这儿住了多久?”
“我们两个来了一年多。”
“您从哪里来的啊?”
“我们是拉萨的,老了,来这里念念佛。”
“这么高的山,吃的用的怎么办呢?”
“我女儿和儿子经常开车来看看我们,我们吃的也简单,有糌粑就行。”
“山上这么冷,住的也简单,辛苦吧?”
“我们每天就是念经,也没想呗。”
“您要在这儿住多久啊?”
“不知道。不想待了再回家去。”
阿妈啦勉强能说普通话,每说完一句就用手掩住嘴偷偷笑。我们不说话,他们就摇着转经筒,喃喃念经。他们应该60多岁,脸晒得黝黑发亮,在烈日的屋檐下的阴影里,摇动转经筒,一无所思,默默念经。
你信仰什么,你的生活就将指向什么。
在西藏,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就不再关心世俗生活,只专注于修行,念经,静静等待死亡来临。他们不畏惧死亡,因为那只是一个新的起点。
我们在坡上坡下屋子前后走来走去,除了风,世界悄无声息。一个戴着眼镜的人站在一个低矮的小屋前面,主动跟我们打招呼。他居然是一个汉族人,从江西来,已经在这里修行了两年多。他住的屋子小而阴暗,一侧是一张单人床,一侧是佛堂,佛堂前供着水、酥油灯、鲜艳的塑料花,几乎都是前面修行的人留下的。
他期待可以在这里修行3年3个月零3天,像他的藏族上师一样。不过他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忧心忡忡,他说自己的胃很不好,高原气候让他吃了太多的苦头。他隔一段时间会下山到桑耶寺买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好在尼姑寺现在有餐馆,偶尔可以去吃饭。
隐修,在中国是一个令人心醉的字眼,似乎总是与星月相伴、侧身山泉丛林,或是从此小舟逝,江海寄余生,仿若寄居在人间。事实上,他们可能正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在孤独中迎对寒风凄雨。当然,他们也许享受和盼望的正是极致的孤独 。
他们心有依靠,他们的心中燃着不灭的火苗。青灯照夜棂,窗扉烛火透彻孤影。捻珠语南无,拈花般自若,空对缄默灵犀自参破。
山野归于山野,修行者自然会留在修行处。
我穿过经幡阵,在河谷的正上方,盘坐着一位红色僧衣手捻佛珠上了年纪的僧人,他微微一笑轻轻点头示意,继续眺望远方。
大地,宁静安详。风起云涌。
我距离红衣僧人远远坐下,一样眺望远方。意念里其实是一片空白。
无常,极尽繁华的最后,不过是一掬细沙,随风而逝……
在一场从未经历过的大雨中,我们回到拉萨。听说正要举行萨迦寺****。
我们出发去萨迦。经过日喀则到萨迦,越走越清静。萨迦****历时7天,街上看不见行人,寺院里从屋顶到院子里到处都是人,金刚舞像是一出舞台剧,能看出六道轮回的剧情。
烈烈阳光下,男女老少席地而坐,边上放着杯子,装着酥油茶的大暖瓶,青稞酒壶。聊天,喝酒,喝茶,看戏,对于民众,任何活动最后都只是一场大聚会。
我站在人群边上拍照,感觉有人一直在挤我的脚,低头一看,两个盘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头挤着头,正在研究我的大皮靴。
“好皮子!”一个人伸出了他右手的大拇指。
“我的,好好的有了,换呗!”他伸出一条腿,让我看他典型的日喀则制造的羊毛毡子和彩色长靴。
****的最后,所有僧人脱去刚刚扮演的牛马羊鸡或者魔鬼、菩萨等的外衣和面具,穿上红色的僧衣,一排排坐在幽暗的大殿里,法号鸣响,法鼓振动,佛音绕梁。
大殿角落里的小玻璃房里,放着数百万记的彩沙描绘的坛城,细沙汇聚成的世界清晰可见,一如佛陀所说世界是由各种条件的聚合而生成,芸芸众生围绕在佛周围。极尽繁华,极尽精美,极尽瑰丽。从****开始一下到现在。
“无常,极尽繁华的最后,不过是一掬细沙,随风而逝……”
诵经声里,一位面容端庄的僧人走进小小的玻璃屋,长长的法杖在坛城上划下米字,两位僧人断然举起手中的布,把这精美的世界顿时还原为一堆砂。飞舞的佛,华美的城,辉煌的庙宇,顿时化为乌有,虚幻的繁华世界,皆为虚枉,本应心无挂碍,方能远离颠倒梦想。
原来陈设着华美坛城的台子上,空无一物,淡黄的灯光忽明忽暗。世界因被穿透而澄净。
7天的****结束了。走出寺院,一场雨后,太阳还没落山,光影下的山一片隔一片绿茸茸。一道彩虹,从山脚延续向田野,越来越清晰,我们狂喜奔跑追逐,那原来也是一道虚幻的光芒,慢慢地散去,最后,空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夜晚寒冷,应该喝点小酒,晓龙说他是要修行的人了,戒酒。我和晓莉两个女人喝,喝得不多,晓莉就喝醉了。酒让她获得了难得的释放。
在我们的身边,有各种各样品性的人,我们通常只凭感觉评价一个人,很少去想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其实每个人的现在都是成长的缩影。
晓莉的爸妈年轻时支援新疆,在那里结婚生下她哥哥和她,爸爸是文艺青年,后来又遇到了同样一个文艺女青年,然后,晓莉和妈妈在新疆相依为命。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奇怪的家庭,同龄的孩子都不和她玩,并残忍地叫她是寡妇的女儿。她妈一再对她强调不要相信任何男人。她渴望逃离,大学时她去了哈尔滨。长大了,不知道如何去恋爱。有男生向她表白,她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跳起来,一个人在校园里奔跑,浑身发抖。酒后的晓莉,反反复复说:“冬天,我和我妈挖地窖存储大白菜和土豆。太冷了,太冷了,冻得我一直哭,一直哭。”
在写下这一段之前,我问了晓莉是否可以写出来。我不是好奇一个姑娘的故事,我是在想人性中那些不自知的恶,那些因为集体默认的价值观而进行的理所当然的嘲讽和伤害。每一个孩子都是未来社会上的成年人,他们经历了什么,很有可能就会对社会做什么。如果每个人试着给身边的人多一些温情,也一定能获得同样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