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传佛教中比丘尼的地位比比丘低。在羊卓雍措湖岸上桑顶寺却有一位西藏唯一的女活佛桑顶·多吉帕姆·德庆曲珍。桑顶寺是藏传佛教香巴噶举派的寺院,僧尼都有。我看过一张老照片,是在那个特殊时期,26岁的她刚生完孩子,正在接受批斗。我去桑顶寺时期望拜见这位传奇的女活佛。寺院的喇嘛说活佛是西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现在基本都住在拉萨,很少在寺院里。佛堂里供有历辈女活佛的肉身,寺院才修过不久,色彩明艳,可是感觉还是很幽深神秘。
比丘尼的寺院基本上都很小,也只有修行的女性。萨迦县城一个尼姑寺卓玛拉康就在县城民居中间,寺里只有5个阿尼,都只有20岁左右。院子不大,木院门残缺地立着,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玩,把鸟窝撞下来,一只小鸟不幸死了,几个阿尼啦一阵惊呼,然后围着给小鸟念经超度。
大殿年代久远,只有二三十平方米,和很多的寺院一样阴暗,壁画精彩,可惜在那特殊的10年,有一块也被画上了红油漆,估计是要写语录,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只画了个粗粗的红框子。考古专家张建林老师做壁画考察时,我跟着拍了照片,拓了一点壁画。
我再去,阿尼啦们看到我就很觉亲近,只是语言不太通,聊过什么也都忘记了。到了上晚课的时间,她们整理好僧衣,沿大殿两侧坐下,披着厚厚的僧袍。诵经击鼓吹法螺,我站在一侧的阴影里。供台上的烟缓慢升起,飘散出不同的形态。
晚课结束前,来了父女两人,父亲有60多岁,穿着厚重的藏袍,他扶着拄着棍子的女儿。女儿眼睛看不见,左手习惯地向前面摸索,他们跨过大殿的门槛,父亲把女儿扶到佛像前,退了出去。
女人站在门前的光影里,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合十的双手碰额、碰口、碰胸,双膝跪下,全身伏下额头叩地,她站起、跪下、伏身在地,一遍又一遍。黄昏的天光从她的身后照进来,在青灰色的地板上投下长长斜斜的影子。
她如此虔诚。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在县城之外还有一个比丘尼的隐修地,与萨迦寺隐修地隔着一道山梁,河岸边有小路相通。正午,静悄悄的山谷,阳光直射散散落落的白房子。
大殿很小,有彩塑的萨迦五祖,窗下摆一排藏床。几个年纪很小的阿尼啦拿着铝制的酥油茶壶、彩色的茶杯,来了。
一个说汉话,另外的几个就笑着挤在一起重复。
“喝茶,喝嘛”,她们重复,“喝嘛,噻!”
“家乡哪里?”她们重复,“家乡哪里噻!”
大殿的对面小屋上着锁,门上挂着一个硬卡纸片,纸片上手绘着神珠宝,里面有阿尼正在闭关修行。神珠宝是藏传佛教的七种象征王室权力的珠宝——七政宝之一,如同佛陀的双眼通达一切。
几位阿尼都完成过闭关修行,个子最小的才18岁,山上闭关修行的地方少,她是在白塔边上坐了3个月,完成了第一次闭关修行,就在背后放了一个大木板子防风。几个小阿尼说起也都是啧啧称叹。我们下山前经过那个白塔,木板子立在那儿,风吹过,呼呼响。一个17岁的少女坐在这里,日日夜夜,念了3个月的经。
几个小阿尼把门关上,让我给拍照,起初都还躲来躲去,最大胆的还是18岁的姑娘,她先站在了佛像前面,穿着红色的僧衣,举着剪刀手,歪头,笑。
后来,在午后阳光照耀的藏床上,我睡了一个小觉。
走出去,两位阿尼把我带到边上她们的僧舍。僧舍紧密,一间间的小门紧挨着,小小的院子里摆着油漆筒或铁脸盆种的花,房间也很小,两张床各靠着一面墙,墙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布,作用等同于壁纸。一个小桌上放着一个圆镜子,阿尼对镜审视了自己一番,站在我的相机前,她笑了又笑,剪刀手迟疑地举了又举,最后我拍下的她面容淡定,举着剪刀手。
直到现在这些照片她们还没有看到。约定的是隔年再见,我以为我会像以前每年都去转一圈,没想到很快就离开了拉萨,再也没有去过萨迦。后来,我再也不敢轻易承诺,有些话,并不是说的时候真诚就能兑现。
我见过的最自在的阿尼啦是在德仲寺,她们念完经,就去泡温泉,白天在佛堂里见过,晚上赤诚相见,我还真有点不太自在。在大殿里上早课,几个阿尼啦一边念经,一边对我又是招手比划又是挤眼睛,让我把相机里的照片放出来看。下课后,站在大殿门前,几个年轻的阿尼啦突然尖叫欢笑躲闪抱住自己的头,我转回头一看,有几个男青年推推拉拉地正经过。
有一些阿尼啦,可能会让人觉得她一定很孤独,虽然这很可能是自以为是的认为。
洛扎县卡久寺下面的隐修地与不丹隔山谷而望。到卡久寺的路已经感觉是在沿着天边,再从卡久寺徒步垂直一路沿着岩壁向下,不断地向下,似乎马上就要到达谷底,在几棵高可通天的大树边,就是新建的一间小寺。
小寺里有两位阿尼啦,我们只见到了23岁的卓玛,另外的一个去了卡久寺。卓玛的家乡在那曲,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大草原,这里的山谷有云海鸟鸣,她说哪里都好。
山泉从石隙里渗出来,一只小鸟到草地上喝水,听到人语,机敏飞走。两只松鼠从树丛里钻出来,半抬起身体抱着两只小粉手瞪着圆眼睛,做足了观察状,人都到跟前了,还在懵懂张望。我们围观,欢喜。我回过头,看见卓玛站在经幡下,一脸淡然,我再看我的伙伴们,是啊,你们这么玩有意思吗?
在藏区,孩子们一看见世界,佛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出家隐修,只是换一个地方更清静地生活。在汉地,一个女人出家还是会引起人们的怜惜。我在西安的香积寺遇到一位尼姑,她十几岁出家,一直和女上师在终南山隐修,自己开了一片地,种一些菜和粮食,近处的村民有时也会送一些。上师圆寂之后,她就独自一人。她60多岁,个子特别高,声音洪亮,因为风湿严重,胃也不好,寺院把她接下来。我们站在佛塔前聊了一会,风太大,她说:走,到我房间去坐会儿。
房子里有四张床,只住着她一个人,她的东西很少,她拉着身上的棉袍子说是居士送的。她说她不需要什么东西,如果不是生病,她早就回山上了,那里清静。
我问她:“您那么小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出家的呢?”
“所有的人生活都一样,什么都不想,乱哄哄的,没意思。”
“您在山上一个人怕不怕?”
“在山上已经住了几十年了,怕什么? 最可怕的是人。”
“那么,您怕死吗?”
“我不怕死,我怕病,病太疼,死就能解脱了。”
当时我们没有说再见。这已经是6年前的事了,不知道她是回到山上还是获得了解脱。可能在她眼里,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最后,一个修行的女人的故事必须一提,她就是亚历山德莉娅·大卫·妮尔。她年轻时赴远东学习梵文和佛教理论,并取法号“智灯”。从1891年她初访锡兰和印度,到 1944年从打箭炉(康定)真正离开中国,几十年的时间,她几乎都在亚洲,一直准备去和正在去西藏的路上。她甚至在青海的塔尔寺依照藏传佛教出家人的方式生活和修行过几年。
1923年她和义子庸登喇嘛从云南出发,扮作家人偷偷进入西藏。1925年回到法国她受到狂热追捧。她一生的旅行和著述,包括对格萨尔王的研究,奠定了法国乃至欧洲藏学研究的基础,也使她成为法国的英雄和备受尊敬的“喇嘛夫人”。法国人至今对西藏怀有特殊感情,全赖她的影响。大卫·妮尔在1969年将近百岁时去世,可见一生探险未必会对女人的身心造成伤害。98岁生日时,她难忘西藏:“我应该死在羌塘,死在西藏的大湖畔或大草原上。那样死去该多么美好啊!”
在西藏生活过的人,没有人会忘记西藏。最近这几年我时常走在路上,最初我总是期待遇到一些“故事”,渐渐地,我发现所有的偶遇都是故事,当我看到的越多,我越能接受生活本来的样子。生活是这么可爱,我不愿意去修行过隐居的生活,我留恋世界的瞬息万变,我知道世界上永远有我到达不了的地方,所以每一次的到达,我都当作是接近了神秘的远方。
我和很多修行的女性相同的是,主观上放弃成为母亲,并不是我讨厌孩子,相反,我一直都很喜欢孩子,比很多母亲在成为母亲之前更喜欢。如果在我没有想明白我喜欢怎样生活之前,我有了一个孩子,那我就过一个母亲的生活。可是生活只能向前,你站在这里,就不可能出现在那里。也有人会说我自私,其实我希望看到每个人都活得自私一点,提早想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真心诚意地热爱这种生活,满心喜欢,就像皈依宗教一样,把生活当成自己的信仰。
其实,我想说的是:感激我自己沉重的骨骼,也能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