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容易就能理解为什么这里的人们相信神灵无所不在,在高山上,在草原的更远处,在湖泊的更深处,除了神灵,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掌控得了这样的世界。
一
十年前,当我决定去西藏旅行,我只是把这当作一次旅行而已。我对西藏的所有感观认识都来自于别人拍摄的图片和影像。
与我同行的摄影师索老师说:作为一个摄影师居然还没到过西藏,那是可耻的。这也是他的第一次西藏旅行。
索老师是最后皇朝的遗老遗少的后代,他说:如果朝廷还在,他可能也就是提笼架鸟,逗逗蛐蛐,或者早早就死在了大烟床上。现在多好,到处看看,还能拍点照片。
我们相约在西宁集合,然后租车去拉萨,李沪说我们要走的是正宗的唐蕃古道,跟着文成公主入藏。他做了一个很详细的地图,地名看起来都充满神秘的气质 。这是李沪第数次入藏,他说的不是去旅行,而是一路上去找谁和谁。
在西宁我们去了塔尔寺。塔尔寺在西宁25公里外的湟中县,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藏传佛教的寺院。塔尔寺像一个有无数间红色房子的巨大庄园,红色的墙,金色的顶,天上的云飘到哪里,哪里就是阴影 。那些穿着藏装的朝拜者恍如在电影里或是画作上。一家老少穿着厚重的袍子,少妇的皮袍子里藏着一个正在吃奶的小娃,她脸上的稚气还未来得及褪去,两个高原红的脸蛋,头上全是细细长长的辫子。
就像陈丹青的西藏组画,厚重拙朴中有让人着迷的浑然天成的自在。这样直观的感受除了看过静态的油画,就是电影《黄土地》镜头中透过尘埃的光芒。距离北京只有两千公里,只需要两天的火车,“艺术家创作的场景”就真实地在眼前了。
围着白塔转。一个戴着藏帽的男人走到索老师身边,悄声问:要不要藏族姑娘?年轻漂亮。
索老师每次提到都会说:寺院里怎么还有这个啊。
这可真是一个近乎于荒诞的开场。这里可是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诞生地,在藏语里“格鲁”意为善律,格鲁派正是以强调严守戒律而得名。塔尔寺是格鲁派的六大寺院之一,塔尔寺始建于明代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作为格鲁派的六大寺院之一而享有盛誉。而且在之后的数年里,我去的大小寺院,再也没有遇到过越出寺院所承载的气场之外的故事,更不要说这么荒诞的暗喻。
或许,这就是一个暗喻,以一个看似荒诞的开场,来开启我对西藏和藏传佛教的不断认知。
“又如新霁,清旸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诸有尘相,尘质摇动,虚空寂然。”《楞严经》里,佛祖的第一个弟子憍陈如在世尊前说他初开悟时的感受。他是听到佛祖说到“客尘”二字而开悟的。
此心应离一切色香味触,诸尘事业,别有全性。只有真心自在,才可不假他缘而开悟。可惜我依然眷恋尘世,心甘情愿在尘世中体会喜怒哀乐,即便看到老子对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也心有所动,可是,当我还有眷恋时,何不暂且俯伏于此,任由千徊百转各种体味。急不得。
二
在西宁的一个藏式餐厅里,我们见到了玉树一个寺院的尼玛活佛。尼玛活佛从印度学佛回来不久,自谦汉语讲得不好,说话总带有歉意的微笑。正是高考前,临桌的一对父母认出了活佛,带着孩子双手举着哈达请求活佛为孩子摸顶赐福。尼玛活佛戴着一副框架眼镜,穿着红色带金色图案的僧衣,闭目诵经摸顶赐福。
李沪说有一个香港姑娘爱慕活佛,每年都要上来看他。事隔多年我依然记得尼玛活佛的样子,他确实当得起爱慕。这让我想到了电影《荆棘鸟》里的梅吉和神父拉尔夫的爱情纠葛。身为戒律严格又修行多年的格鲁派活佛,是断不会动谈情说爱的心思的,是我心思浪漫想得多了。
从西宁到玉树,那时还要走两天的车程。出了西宁就是看似无边的土路,每一辆车都得对自己的车辙负责,车道之外的土地,除了牛羊,不曾有任何印记留在上面。白云很低,风似乎有自己的灵魂。天地空旷又饱满。
在这里,人很容易就能理解为什么这里的人相信神灵无所不在,在高山上,在草原的更远处,在湖泊的更深处,除了神灵,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掌控得了这样的世界。
我们在黑夜里到达玉树。经过漫长的荒原,进入嘈杂的城镇。路灯昏暗,投下一团团桔黄的光亮,似乎它们的作用不是为了照明,只为区别城市与荒野。路面坑洼不平,路边拥挤着小店铺,里面的灯光同样昏暗。为数不多的行人都是缓慢移动的投影。
一年一度的赛马会就要开始,城中央唯一的十字路口两侧的宾馆都住满了人。戴着黑头纱的穆斯林女人用她的西北口音表示了惊诧:你们是来旅游的吗,这地方看啥嘛。她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旅店里住的全是买卖虫草的人。
正是虫草交易的季节。天刚亮,楼下已经人声不断。打开窗帘向下看,高原清晨的酒红色阳光,正斜照在十字路口,并快速在墙上向下移动着,沉积在土地上的寒气被阳光照耀腾起一层薄雾。戴着穆斯林白帽的男人们一堆堆围着,每个圈的中间站二三个头顶红缨束穿着藏装的康巴汉子。几个穿着藏袍的女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而四处移动的人们动作都很缓慢。
在高原见不到一个行色匆匆的人,他们面容平静,随时准备笑。
阳光下才看清了这个小城,就是一个在河岸上慢慢聚集起来的大村庄,是建在田野上的村庄,与田野的土地还息息相关。不像那些强行建造的城市,硬生生地与土地进行了剥离。除了十字路口的几处楼房,多数的建筑都是藏族人家,木门,土墙,彩绘的窗户,屋顶烟筒边飘着五彩经幡。
整座城最耀眼的是山顶上的结古寺,在小镇的半山上延绵的红色建筑,需要用仰视的角度观望。
狗,还有很多的流浪狗,像人一样自由,甚至比人更自由,随意躺在地上昏昏欲睡,或是追逐。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自由散漫的狗,出现在人聚居的地方。后来才看到,在藏区狗是极普通的存在。
哲热活佛邀请我们搬到他的家里住。哲热活佛是离玉树不远的一个寺院的活佛,那年他正值青春,走路说话还有几分孩子气。同时还有他的一个女弟子也住在家里,女弟子比活佛的年纪大,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她和美国的老公一起回到中国才开始接解汉传佛教,认识活佛后,皈依成为他的弟子,之后开始修习藏传佛教。她说她以前身体很差,看了很多医生都没能医好,自从她念经坚持磕长头,身体改善很大。
后来,在北京,我见到她老公,她老公问我是否信仰佛教,我说我还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仰者,但我相信佛教的文化是融入到很多人的血液里的。我问他如何看待自己太太的修行,他说他看到她很健康很忙很快乐,这很好。接着大笑道:我看到钱也很快没有了。因为他的太太一直在努力帮助活佛实现他建造孤儿院和养老院的愿望。但他对此并无抱怨,他对佛也所知甚少。
我最初看待这个人和这件事,可能多少还带点围观的成分,或者说不太能理解。隔了几年,我逐渐意识到身边大多数人就像梭罗说的那样:都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听天由命,正是肯定的绝望。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村庄。在人类的所谓游戏和消遣底下,甚至隐藏着一种凝固的、不知不觉的绝望。很少有人会停下来过一种经过省察的生活,去面对人生最本质的问题,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是生活必须教会而自己却没能领悟到的,对自己有没有真正地生活过毫无察觉。
而她已经做到了察觉,她明白自己的需求,抛开宗教本身,她能够舍弃安逸的都市生活来到偏远的小镇,能够追随自己认定的上师,不管他是否依旧年少,这都是对存在的绝望的解脱。
梭罗说:不做绝望的事,才是智慧的一种表征。
何况这么多年,她一直都跟随着活佛,活佛也确实实现了建造孤儿院和养老院的心愿。在玉树地震后,我在新闻上看到她带着受灾的孩子来到北京。当时听说一位北京女子要到玉树出家为尼,多年之后,听朋友说她还是在寺院里静静地修行。
所以我时常提醒自己,想要围观他人,先看看自己做到了什么。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