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宏子说着,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穿着淡蓝的浴衣。医生要护士离开。护士出去后,医生坐在床边圆椅上。宏子突然涌现泪水,轻声说:“是不是他已经死了,我却活着?”
宏子低声哭泣。
“比你醒来得早,在对面的病房,要不要见他?”
医生说完后,宏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为他已死。她蓦然止住哭泣,隔着纱窗,用茫然的目光眺望夏日上午的阳光。白漆的木篱内侧有大理花和向日葵的花坛,一个穿白短裤打着赤膊的少年正在洒水。
“他是我的儿子。”医生颇为骄傲地说。
宏子觉得医生很亲切。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纱窗,问道:“小鬼,今天也要到海边去吗?”那少年回过头,眼睛很大,说:“不准到海上去!”也许是模仿父母的说辞。医生笑着回到圆椅,又问一次:“要不要见他?”
“不想见。”宏子干脆地回答道。
“你以前吃过安眠药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吃。”
“真的?其实是我的一位年轻朋友首先发现你们的。我这个朋友常因失眠到处行走。昨天清晨四点,他在走步区散步时,发现了你们,就到附近认识的人家借用电话打给我。我问他为什么不先通知警方,他说两人都还有气息,最好不要成为媒体的焦点。于是,我亲自开车到现场,和朋友合力把你们送到这里来。当然,如果救不了,我一定马上通知警方。我觉得最好先把我那失眠朋友当时说的话告诉你。他当时很怀疑地说:他们既然要自杀,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呢?”
“能知道你这位朋友的年龄吗?”
“三十三岁,比我小十岁,是围棋朋友,为人很好。在护士的协助下,我把橡皮管从你们两个的嘴巴插到胃囊,让你们吐出安眠药。你们吐得可真狼狈。”
医生停了一下。狼狈相!也许是这样。宏子想像自己当时的表情,不禁觉得自己一定很讨厌。
“老实说,吐过后,经过化验才知道你服下的是巴比妥粉末,而且超过致死量;而对方服用的是布罗巴林,只需要连续睡两天就可以自然醒来。再稍微解释一下,布罗巴林在药店可以公开发售,而巴比妥是用来配药才研成粉末,只有医生或药剂师可以使用。我处理过许多吃安眠药自杀的,但从来没有遇到过男女双方服用不同药剂的情形。本来应该通知警察,但我想起年轻朋友说最好不要让你们成为媒体采访的对象,才搁下未报案。对方昨天已经完全好了。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你认为如何?”
“通知警察的事吗?”
“是的。”
“他是否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
“他说要见我吗?”
“他也说不想见你,只说要尽快离开。”
“就让他走吧。我来支付这里的费用。”
“那就这么办啦。”
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今天也可以出院了吧?”
“可以。恕我多言,通常殉情未死的人都不会想立刻再去死。先让他回去吧!”
医生向宏子点点头,走出病房。
不久,进来一个护士,她告诉宏子说,那男子要一千元搭电车回去。宏子点点头,打开枕边的手提包,拿出一张千元钞递给护士。
宏子简直不敢相信。不久,就从敞开的窗口看到那家伙站在医院机关前,他走出医院大门,环视左右,然后以稳稳的步伐挺身走去。宏子觉得爱他竟是这么空虚。她想:难道我竟然缠得他想要杀我吗?难道一切都是这么可恨?
宏子想尽快回到公寓,然后把沾有他味道的东西全部处理掉。她付清医疗费,向医生和护士道完谢,走出了医院。
在医院门口,她买了三个西瓜,请水果店员送给医院的护士。再过去不远就是巴士站牌,穿泳装的男女从巴士车道走过去。宏子想起了医生儿子晒黑的脸,她突然觉得白色的东西很刺眼,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的白衬衫、自己所提的白手提包以及自己所穿的白高跟鞋,甚至包括阳光,一切都白得刺眼。
宏子坐巴士抵达电车站,买了车票走上月台,刚好下行的电车抵达,来做海水浴的人随着热气一起被吐到月台上。宏子坐在空空的长椅上。铁道那边立着百货公司和电影的广告牌。电影看板画出了法兰莎·阿努尔阴暗的表情。看板那边是住宅区,闪耀在明亮的阳光下。宏子想道:“我还活着。”宏子感到有点头晕目眩,于是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按住太阳穴,左右摇了好几次头。
手指离开太阳穴的时候,宏子看见那家伙正倚着楼梯栏杆站立。他左边侧脸对着这边。宏子陡然涌起一股厌恶感。而且,也说不清理由,这股厌恶感竟变成想冲喉而出的不快。宏子几乎忍受不住。随着厌恶感的高涨,她对他涌起了一种深深憎恨的感觉。
宏子不想看他,可目光却未从他的侧脸离开。真不敢相信,他穿的白衬衫在前天以前是我亲手替他洗,亲自用熨斗烫的;我曾被他拥抱过,曾在枕边互述衷情。宏子仿佛被人用什么粗糙的东西倒刮着肌肤一般痛心。他转过头来,目光忽然与宏子的目光相遇,刹那间神情变得紧张丑恶,随即离开栏杆,往月台后方走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宏子想道:“这种厌恶感大概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吻
——[瑞典]雅·瑟德尔贝里
他与市长的女儿在湖岬的石板上静静地坐着,看着西沉的落日,各自揣摩着心事,想接吻又顾虑重重,直到夜色降临,他才鼓起勇气吻了她。
有一天,两个非常年轻的人——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坐在一直伸进水里的湖岬的石板上,湖水汩汩地拍打着他们的双脚。他们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两人都瞧着西沉的落日,陷入沉思。
小伙子想:“我真想吻她。”他抬头看看她的嘴唇,立刻就使他想到那嘴唇的样儿就像是意味着要他去吻。当然,他在和别的姑娘恋爱,而且,她也并不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像眼前这样一位姑娘,他确实从来没有吻过,因为她是一个理想的化身,一颗天上的明星。对一位可望而不可及的女性,又能怎么办呢?
姑娘想:“我真想要他吻。这样一来,我也许就有机会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对他根本不屑一顾。我会站起来,把身上的裙子裹得紧紧的,非常冷淡地、轻蔑地白他一眼,然后挺起腰杆,镇静地走开,而且并不显示任何不必要的慌张。不过眼下为了不让他猜出自己的思想活动,所以我应轻声慢语地问他一声:‘你认为,这以后生活就与从前不一样了么?’”
他想:“如果我回答一声符合她的心意,她也许就更容易让我吻他了。”但是他不能肯定地记得,过去在另一种情况之下,对于同一个问题,他是怎么回答的,他生怕自相矛盾。因此,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回答说:“我有时候这么想。”
她对这样的回答很高兴。
她想:“最低限度,我喜欢他的头发,也喜欢他的前额。颇有点美中不足的是,首先,他的鼻子长得太丑了,其次,他没有社会地位,他只是个学生,只是一个为通过毕业考试而读书的学生。总体来说,他并不是使我的女友们感到烦恼的那一类人物。”
他想:“这会儿我肯定可以吻她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怕得要命,因为他从来没有吻过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他也不知道这一吻是否带有危险性,因为她父亲是这个小城市的市长,而且她父亲就在离这儿不远地方的吊床上睡觉。
她想:“要是他吻我,我想我最好是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接着她又想:“可是他干吗不吻我呢?难道说我是个丑八怪,根本不讨男人喜欢?”
她朝水面上探着身子,想看看自个儿映在水中的形象,但是她一无所获,荡漾的微波把她在水中的影子打得粉碎。
她又想:“要是他吻我,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事实上,她只被男人吻过一次,那是在城市大饭店舞会以后,被一位酒气熏天、烟臭扑鼻的中尉吻的。在接吻时,她几乎没有什么快感,尽管他是一位中尉。要是他不是中尉的话,她真不情愿让他吻她。除此以外,她恨他。因为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向她献过殷勤,也根本没有对她表示感兴趣。
他们两人就这样坐着,各自揣摩着自己的心事。
最后一缕光线也消失在山那边,天色渐暗。
他想:“尽管夕阳夕下,夜色降临,而她仍然愿意和我坐在一起,这表明她也许不会太反对我吻她。”
于是,他用一只胳膊轻轻地搂着她的脖子。
对这样的轻举妄动,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她原先以为他仅仅是吻她,不会动手动脚,那样一来,她就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就像公主似的抽身就走。但是对他这个举动,她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当然,她也想对他生气,但是她又不想失去这次被吻的机会。因此,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紧接着,他吻了她。
这一吻比她原先想像中的还要微妙。她觉得自己渐渐脸色发白,周身无力。这当儿,她根本没想到要给他一记耳光,她根本也不记得他只是一个为了毕业考试而读书的学生。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但是,他却想起一位笃信宗教的医生所写的一本《女性的性生活》书中的一段文字:“必须预防夫妻之间的拥抱受色欲的支配。”因此,他想,这个预防很难实施,因为即使是一次亲吻,就使人感到灵魂的颤动。
皓月东升,两个年轻人仍旧坐在那儿,相互吻着。
她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我一看见你,就爱上你了。”
于是他回答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惟一的爱人。”
小杜果
——[土耳其]苏·得尔威希
在工厂爆炸时,小杜果的妈妈被炸死了,不知情的小杜果此时受到了人们的关注,尤其是阿依色奶奶和玛丽阿姨的关怀。
工厂再次发生了爆炸,一直没见到妈妈的小杜果突然明白了一切。
老婆婆弯下腰,温柔地对小杜果说:“到我家去吧,小宝贝,你可以在花园里玩,那儿有的是李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杜果惊讶地看着这个老婆婆。
这是阿依色奶奶,她就住在隔壁的那所小白房子里,房子前边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当中有颗大大的李子树。
阿依色奶奶不喜欢小孩,孩子们一走近李子树,她就冲着他们大声嚷嚷,要不就用那根老不离手的大棍子吓唬他们,把他们轰走。小杜果对这一切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天她怎么啦?变得这么温柔,几乎是慈爱了。
这是为什么呢?小杜果想着。今天,从爆炸发生以后,一切事都跟平常不一样了。
爆炸以后,军火工厂的汽笛长鸣着。人们都从家里跑出来,涌到工厂的大门口。在平常这个时候,这条街道上很少有人影,现在却忽然出现了很大的骚动。
家里来了好多陌生人,他们的脸都是很苍白而又很难过的样子,有些女人甚至在啜泣着。对于这一切,小杜果怎么也想不出原因来。
阿依色奶奶把小杜果的小手握在她的手里。对这个举动,小杜果觉得不大舒服。当他和阿依色奶奶开始走下台阶的时候,他喃喃地自语:“干吗还领着我?我已经够大了,能自己下去。妈妈从来不这样,她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啊,妈妈!小杜果想,我要把阿依色奶奶请去玩、去吃李子的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一定会因为我这件了不起的事而骄傲的。
小杜果也因为这个邀请感到骄傲,尤其是他忽然间变成一个惹人注意的目标了。所有挤在房子里和小路上的人都那么注意他,有的抚摸他的长头发,有的轻轻地拍拍他的小脸蛋,有的还拥抱他,路拐角那个卖杂货的还给他一大块巧克力糖。对于自己突然受关注的显要地位,小杜果感到十分满意。
阿依色奶奶把小杜果一个人留在花园里。他站在墙角落里,挺老实,挺安静,几乎是一动不动的。他是不是害怕阿依色奶奶,因为她这个老婆婆只温柔地请他一个人到花园里来玩,而绝对不许别的孩子进来。可是,她已经不在花园里了。那只常常同小杜果一起在街上玩的小狗也在花园里,快活地向他摇着尾巴;可是,小杜果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他不想玩也不想吃李子。他想:妈妈下工回来的时候,我要向妈妈要钱去买个西瓜,那个圆圆的像个大皮球似的西瓜,那花花绿绿的瓜皮真好看,那香甜的汁液真好吃。
妈妈……他是多么爱她呀!今天早晨去上工的时候,妈妈穿着一件绿色的衣服,她的嘴唇多么红,她总是那么笑嘻嘻的,总是那么美丽。
想到美丽的妈妈,小杜果忽然打了个冷战,有点想哭了。
太阳已经老高了,阿依色奶奶才回来。她手里拿着一块黄油面包,慈爱地说:“来呀,小乖乖!把这个吃了吧。上边有黄油,还有蜜。”
“谢谢,阿依色奶奶。”
小杜果平时非常喜欢吃蜜,可是,这块黄油面包上的蜜一点也不香!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离开这里,回到家里去找妈妈。可是他很懂事,知道自己应该待在这儿,并且把那块黄油面包吃掉。
花园的门又打开了。小杜果还在原来的地方,但他不再是站着,而是躺在地上睡着了。一只抚摸着他的脸蛋的手把他弄醒了,他突然喊出一声:“妈妈……”不,那不是妈妈,是和妈妈长得很像的玛丽阿姨。听到“妈妈”的叫声,玛丽阿姨那只抚摸他的手缩了回去,小杜果用两只小手捂着脸呜咽起来了。阿依色奶奶喃喃地说:
“瞧你,怎么啦……安静下来吧,我的孩子!这孩子……”
玛丽阿姨重新俯下身,把小杜果抱起来,擦干他满脸的泪水,搂在怀里,并且亲吻着他苍白的小脸,轻柔地说:“来吧,小宝贝,咱们回家去吧。”
每当小杜果被别人抱着的时候,他便觉得好像是受了侮辱似的,奋力地反抗。可是,今天,他没有反抗,他疲乏地把小脑袋靠在玛丽阿姨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小杜果被带到了玛丽阿姨家里,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把我带到您这儿来!妈妈在哪儿呢?……”他默然不语。
几个月过去了,小杜果从来没有哭喊着找妈妈,也没有提起过妈妈,用安静和漠然来对待妈妈的不在。
可是,有一天,当工人们的小房子再一次被工厂里的爆炸震撼,空中再次激荡起工厂汽笛的长鸣声时,小杜果突然脸色苍白,放下了手里的玩具,站起来,迟缓地走近玛丽阿姨,用一种沉重的声音说:“我知道,妈妈死了……就是在爆炸声音以后,工厂汽笛响起来的那天,像今天一样……”
在很短的时间里,小杜果显然很想控制住自己,可是,他的嘴唇颤抖了。在玛丽阿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之前,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了。他好像忽然从某种重担下解脱了出来似的,哭泣了,嘴里凄惨地呻吟着:“妈妈!……妈妈……”
别难过,妈妈
——[加拿大]莫·卡拉汉
阿尔弗雷多在卡尔先生的杂货铺里偷了一个粉盒、一支口红和两支牙膏,因此,卡尔先生叫来了他的母亲。母亲婉转地解决了这件事。
回到家后,阿尔弗雷多看到母亲伤心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