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这短短的30天还不足以让我在各方面有什么特别的长进和变化，但终究算是熬过了情绪上的雨季，哭天抹泪的情况越来越少了。一个月的时间让初次独闯江湖的留学生适应不少。
我的生活就这样凑合着，可老头的生活似乎比我还惨。在我出国没两天之后，他因为工作原因被带去了欧洲。本来，这应该是一次愉快的旅游式出差。但因为家里的问题和与我相隔遥远，使他在异国他乡的情绪变得异常脆弱和敏感。因为他几次没有接我电话，我怨妇上身，立马用短信告诉他，我觉得他不再需要我了。没想到，就因为这一句又贱又矫情的话，让他那些不知压抑了多久的复杂情绪瞬间爆发。我没有想到这句话会对他刺激如此之大，头一次听到一个近40的男人那么大声地、委屈地、不管不顾地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痛哭。他不停地请求我不要离开，我真的吓坏了。手足无措的我恨不得能马上飞到他身边。
因为他这次敞开心扉的哭诉，我们的关系好像又近了。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里，拥有彼此的依赖，已经是件幸福无比的事情了。爱，更深了。信念，也就更加坚定了。等，一定踏踏实实地等。
这两天的作业格外让人头疼。因为上课时就对老师讲述的知识疑问多多，下课也没来得及问清，所以只能回家重新啃书，一遍遍给同学打电话求教。饭肯定是顾不上吃了，可到了晚上十点，我依然憋不出一个英文单词。
就在我因为闹觉，烦得要砸墙摔书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号。
“喂。”我不耐烦地接起电话。
“心怡，我是张倩倩！”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让我瞬间困意消失。
张倩倩，我现在的同学，也是我小学同学。我在开学第一天看见她的时候完全没认出来，真是女大十八变。但说来可悲，张倩倩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上个月，研究生院第一天上课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做个简短的小演讲。随便说什么都行，主要是看看大家的口语水平。我这种成天语无伦次的人已经不记得自己演讲的内容了，但却清楚地记得张倩倩足足说了20分钟她跟她男友的恋爱史。从怎么认识的，到两人怎样互相在心里暧昧的；从男友最终怎么憋不住了向她表白的，一直说到中指上戴的这个白金戒指。当她伸出中指，做出美国老黑骂人时的经典手势，向全班展示定情戒指时，我心里只剩“佩服”二字。
张倩倩从没给我打过电话，就算在学校我们也很少说话，我着实觉得跟她说不到一块儿去。两人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可今天都这么晚了，她突然打来电话，定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吧。
“倩倩，有什么事儿吗？”
“我是有件事要告你。我想了好长时间，一直犹豫，跟你说不说。后来决定，还是应该告诉你。因为别人都已经知道了，要是我没告你，你从别人那儿知道了，该影响咱俩关系了。”张倩倩一气说完了这段毫无重点的废话。
我听了这些没头没尾的话更加犯蒙。“什么事儿呀，你就直说吧。”我急性子，最受不了说话不直接的人。
“就是吧，我换男朋友了。”
“啊？”我被雷到了，本以为得多大的事儿，和着就是换男朋友了。再说了，你换男朋友了用得着这样正式地通知我吗？
张倩倩显然把我这个“啊”理解成了五雷轰顶似的震惊，激动的情绪马上就来了。
“你听我说，听我说，我这个新男友对我可好了。我们也是同学介绍认识的。见面第一天大家一起出去玩，其实互相就已经有好感了，但谁都没说。嘻嘻，想起来就不好意思。第三次见面，他就趁我不注意偷偷跑进TiffanyTiffany：中文译为蒂芙尼公司，开设于1837年，是美国著名的珠宝与银饰公司。1961年，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电影《蒂芙尼的早餐》风靡全球，使该品牌成了女性心中爱与美的象征。给我买了一个桃心项链，然后就跟我表白了。我当时就晕了，完全被幸福给击垮了。再想想原来那个，真是没得比。不仅不能在我身边照顾我，还对我不够体贴，也就过生日才送我礼物。我这个新男友不但对我体贴，还对我出手特别大方。他说了，我根本不用学车买车，他每天都和他的车随叫随到。虽然你知道的，我家里不缺钱，但他说，吃喝玩乐让女孩花钱就是耻辱，男人的钱就是给女人花的。我觉得他说得特有道理，原来别人都跟我说，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你，就要看他肯不肯为你花钱。心怡，你也得长个心眼儿，对你抠抠索索还算计的男人真的不能要。嘻嘻，你看我俩这刚好就告你了。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我的大脑被这番话冲击得停滞了片刻。是你要出来上学的，怎么能怪人家不在你身边照顾你？过节也应该送礼物？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恋爱是要这样谈的？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还是社会错了，居然这样的话都能如此振振有词大张旗鼓地对外人道来，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呀？但唯一让我庆幸的是，这段演讲是用中文说的，换了英文，指不定得说到几点呢。
“哦，那祝福你。”我只想赶快结束这个无趣又添堵的电话。
“啊？你太让我惊讶了！我还以为你得使劲批评我呢。怎么一句祝福就完了？”她显然是没说够。
“批评你？为什么呀？”
“据说你是坚定的异地恋理想主义者呀！我以为你听说我换人了，肯定得劝我别分呢。”她显然进入状态了。
“我……”我完全不知说什么好。首先，为什么自己坚持异地恋就得让别人也都坚持？其次，你丫跟我多亲呀，我用得着劝你吗？我努力按捺着即将要爆发的情绪，毕竟跟女孩发火太没水准。
“你自己喜欢就行，早生贵子啊。”我不经大脑地说。
“哈哈，心怡你真逗。我们这刚好，离贵子还早着呢。不过你放心，要是真有孩子了一定让你当干妈！当美国孩子的干妈！”张倩倩喜出望外，高兴疯了。
千万别，我可不想当“老干妈”。
“那就先这样？明天见。”我又催了一句。
“好！那明天见！对了！明天我给你看我的Tiffany定情项链！你都不知道，这限量款……”
“喂……喂……怎么没信号了……”我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呆坐在椅子上。不知是环境作祟还是心情作祟，张倩倩的话依然余音绕梁，让我完全不能把精力集中在面前的作业上。
我想起了程宣的话：“异地恋的寿命最长三个月，你要是能坚持三个月，我就请你吃饭。”三个月，可刚刚一个月，身边就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在这一个月里，张倩倩已经不是我身边第一个结束异地恋的人了。之前，周围两个相识的同学因为种种原因，都找到了新的伴侣。
“怎么样啊，你身边的异地恋同学们可安好？”几天前程宣在晚饭时这样调侃我。
“好，好得不行。”我争面儿，随口撒了个谁都不会相信的谎。
“嘴硬吧你就。我今天中午都看见你们班那两高才生，跟新男朋友卿卿我我地在餐厅排队买饭了。”程宣得意得不行。
“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不是普通朋友关系？”
“曹心怡我问你，你会跟普通男朋友在公共场所挎着胳膊还面带桃花吗？”
我无处可躲，只能低头不语。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别人结束一段感情看上去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没有犹豫，没有彷徨，干脆利落，而且毫无歉意。
早就听前辈们说，在国外，最侵蚀人心灵的就是寂寞和孤独。面对寂寞和孤独，人便会降低尊严，放弃原则，努力融入身边一个个不属于自己的集体。那些纷纷寻找新伴侣的同学也无非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血淋淋的事实全都摆在你面前，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程宣无奈地说。
“那是因为他们感情不深，爱得不够。”我每次都这样慰藉自己，我坚信我的爱与众不同。
“没错，你的爱与众不同就在于他还未离异。”程宣这样恶心我说。
但，据说，我是个坚强的人，这是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评价。有关专家说，坚强的人不会得抑郁症。可专家们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外表坚强的人内心都极其脆弱。所以，当足够坚强的人受到重创抑郁不振的时候，很有可能跳过抑郁症的各种不疼不痒的小症状，直接选择了结自己，换回平静。但，对待爱情，我确实是坚强的，坚强到不离不弃，死磕到底。
虽然在这一个月里，我几乎每天都跟老头通电话、发短信、聊视频，但当我看到校园里成双成对的恋人并肩走着；当我吃着自己做的难吃而乏味的饭；当我无助地坐在小屋里，想跟人说说话，却又找不到人时，我还是会脆弱地抱怨，为什么他不在身边。
二
美国的生活简单而平静，除了上课，需要发愁的无非就是吃喝。洛杉矶各个地方都散射成一片，中间均以高速连接。几乎所有的生活设施都是默认居民有车的。在洛杉矶没车，就好比人无腿。不说那些散心娱乐的奢侈场所，光是从我们学校去趟中国超市置办些生活必需品，就得以70英里(相当于国内110公里)的速度开上20分钟。周末，李易童或是小白脸会带我去趟超市，采购一周的口粮。要赶上大家都忙，我就只能卑躬屈膝地觍着大脸去搭四眼儿的车。
好在，刚来第一周，小白脸就带我去考了美国驾照。当时我还责骂他动机不纯，肯定是想早点摆脱我才这么着急地让我考驾照，但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个明智的决定。我第二个月月初就买了车，彻底开始了自己的美国车轮生活。
今天又是周末，我很早就起床收拾屋子洗衣服，这是我每周固定的日程安排。除了要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收拾整洁，四眼儿还无耻地提出了他作为“房主”的霸王要求，让我周末必须给所有屋子吸一遍地。所以，每当我经过一阵与吸尘器的生死纠葛后，就已经到了中午。看看从窗外洒进屋内的阳光，我突然有了要开车出去转转的念头。
念头是美好的，能力是有限的。因为平时只去超市，所以我仅对超市的路有些模糊的印象。至于其他地方，我一无所知。
说走就走，我漫无目的地驶向高速。一上高速，就看见两个大路牌竖立在眼前——Santa Monica West，Pasadena EastSanta Monica West，Pasadena East：圣塔·英尼卡向西，帕萨迪纳向东。两城均为洛杉矶附近的卫星城市。在知名美剧《生活大爆炸》中，谢尔顿和莱纳德就住在帕萨迪纳。。我想起小白脸好像说过，他经常会去Santa Monica的海边晒太阳。于是，我就这样出发了。
除了家，车里是我觉得最安全和最放松的地方。甚至有的时候，待在这么一个小盒子里，会让我觉得比坐在家里还要舒服踏实。老头喜欢车，一看见好车就走不动路。他绝对能干出把挣了一年的钱都砸在一辆自己喜欢的车上这种事。因为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他在年初卖掉了几经周折从美国转运回来的JEEP，换了一辆昂贵的大俗牌轿车。照老头的话说，现如今车比房重要。因为在北京这种交通状况日益恶化的城市里，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比在屋里的时间还长。所以，买栋豪宅不如买辆豪车。
老头喜欢开车出行，平时要是没事儿，就会到处溜达。甚至他会在三环上头脑一热，就直接开上某条高速，回趟距北京十六七个小时车程的老家。只为跟童年时的哥们儿吃顿饭，喝顿酒。
来美国之前，他经常开车带着我满北京城地转。开车的时候，他永远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有时情到十分，他还会拿起来亲一口，然后说：“好嫩呀。”每当这时，我会感到格外幸福和满足。
要是老头出去办事儿，我便会在车里等他。老头的车就像是我在北京的第二个家，里面真皮座椅和Burberry LondonBurberry London：巴宝莉，英国著名的时尚服装及香水品牌。香水混合的味道会让我觉得舒适而亲切。我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把心爱的卡通抱枕放在后座上。然后把护身符夹在遮阳板里，盒子里还放上了各种口味的口香糖。
洁癖是我和老头的交集点之一，而老头的洁癖基本只表现在车和金属上。他几乎每天都洗车，包括机器盖里面。就算没时间洗车，也会认认真真地把驾驶座方圆半个胳膊之内擦干净。副驾驶座则交给了我。老头还要求水龙头上不能有水渍，不管是厨房的还是洗手间的。每次当我帮他收拾屋子的时候，他都会挑剔说不够干净。但这些挑剔完全被我笑称为一种“老年人”的通病，喜欢鸡蛋里挑骨头。
顺着3街的出口出来，我把车停在了步行街旁的停车场里。Santa Monica 3th Street是一条很有名的步行街，街旁都是品牌商店。街的尽头还有几个很大的shopping mall。这个区环境很好，不仅街道整洁，生活也很方便。Cafe、日本料理、小吃，还有中国餐馆随处可见。
但这里最美的是海，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就是大西洋的海边。我怕水，而且不会游泳。所以我最喜欢的景色应该算是山间有水的那种地方。站在那样的景色前，我会全然忘记烦恼，伸开双臂，仰起头，闭上眼，完全放松地做着深呼吸。站在海边，极目远眺，海天交界的地方雄浑一线，波澜壮美。听着海水的声音，顿感自己整个人都是空的，各种思绪和情绪都会随着海水冲到远方，内心只剩下平静的快乐。
可能因为天气好，海边的人特别多。我不喜欢任何拥挤的地方，尤其是海滩。我低着头，皱着眉，快步走过人群集中的区域，最后在一片离海有些远的沙滩上坐了下来。我能清楚地看到整片的海洋，而海的另一边就是我伟大的祖国和幸福温暖的家。听着海水的声音，我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家门口的雕刻咖啡馆，回到了看见下雪的那天。
我每次都会被老头的眼睛吸引。看着他的眼睛，便不知不觉被带进另一个世界。
“又看什么呢？”他的笑容越来越多了。
“没……没什么。”我有些害羞。
老头微微一笑，转过头继续看他的电脑。
“上了年纪的人眼睛都不好，你这样成天看电脑小心视力下降。”
老头没有抬头，也没有接话。
看着他略带严肃的脸，我有些不知所措。突然想起平时友人们挂在嘴边的“男人的自尊重于一切”这句话，我仿佛说错话了。
“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
老头抬起头看看我，随意甩了一句：“没关系，我不会跟小屁孩儿计较。”
“小屁孩儿？”听到这个词，我顿时愧疚全无，怒气上冒。
“你也就20出头吧，对我来说就是小孩儿。”老头又补了一句。
“我都25了！虽然没有大爷您这么老，但也早就成人了。”
“我？38。大爷不好听，叫我老头就行。”老头说完，转向他的电脑。
我败了，头一次被男人噎得说不出话。但老头这个称呼也就从这天开始了。
老头只喝牛奶，我只喝生姜茶。要是偶尔赶上他晚上没有饭局，他就会带我窜到北京各处吃晚饭。吃，也是我们的交集点之一。老头认识很多小馆儿，一是路比较难找，二是环境比较简陋，唯有东西都特别好吃，正投我意。这样的饭，每次都能给我吃个肚儿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