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下的冬夜，北京像是一只巨兽，沉睡在巨大的阴影里。元旦虽然到了，但是除了各大单位门口火红的迎新年招牌，街头并没有太多节日的喜庆。人们依旧神色匆匆地走在路上，出租车呼啸着奔过，留下一串尾灯。只有偶尔一两对情侣，依偎着窃窃私语，才给这个节日增添了一丝人气。
我除了每天给老头当司机外，就是给家里办各种杂事，忙碌但充实，时间也就过得飞快了。
明天就是老头39岁的生日，也是在明天晚上，他会跟随大队人马奔赴外地开始电影的拍摄。我早早就在美国精心准备好了生日礼物——一件皮棉双面穿的棉背心。我希望我能成为他的贴心小棉袄，他穿的时候会想起我，暖在心里。
把他送回家已经晚上十点了，忙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把车停在路边之后，我想稍微休息一会再走。
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我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四
半梦半醒中，我回到了半个月前自己生日那天。
那是我回国后的第三天，家里人纷纷张罗着生日的事情。中午姥姥家吃，晚上爷爷家吃，晚饭后朋友们在KTV庆祝。一天下来，三四个蛋糕，丰盛极了。
“25了，该找男朋友了，我让你在美国找的那个怎么样了？”姥姥一边看着我切蛋糕一边问我。
“美国没好的！好的都结婚了！”姥姥耳朵不好，我放大嗓门儿喊着。
“那个张阿姨的儿子怎么样？你们在美国见面了吗？”姥姥又问。
我想了半天才隐隐约约记起出国前家里人就说让我去看看张阿姨的儿子。那个男孩一直在美国上学工作，刚刚30，跟我的年纪可谓是正合适。
“没见！人家有女朋友了！”我说这种谎话从来不打磕巴。
“赶快找一个，都这么大了。要是有合适的就留在美国不用回来了。”姥爷也接起了话茬儿。
我一愣，张着半张嘴不知说什么好。“这就是赤裸裸的重男轻女呀。”我心想。
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妈听见这话也假装镇定地走了过来。“你可别像我们单位那几个大龄剩女似的，愁死人了……”她开始唠叨起来。
其实所有的家长都一样。中学不让早恋，大学又让慎重，大学一毕业又开始催着恋爱结婚，根本没给孩子留出真正找寻真爱和与爱人相处的时间。
这次回国，因为年龄和周围环境的原因，我顿感压力巨大。不知为什么，找男朋友结婚这种话题从回来以后就没断过。不论在什么场合跟什么人，只要一见到我，就先问：“姑娘多大了？”“25了。”“有对象没？”“没有。”马上，这个话题就开始了。
我从没有在感情和婚姻的问题上有过危机感，更没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急的。有就有，没就没，该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你争不来。但话就是这样不经听，一个人说没什么，一群人都说就立马产生了效果。再加上今天这个同学在网上晒了婚纱照，明天那个同学晒了蜜月照，更有甚者连自己的大肚子照都时时更新，所有的一切让我这种完全没有着落的人着实郁闷不已。
今天正好赶上老头忙，我们说好等他晚上忙完去我唱歌的地方小见一下。
这年头跟我同龄的人都出国的出国，移民的移民，能留下来的确实越来越少。好在北京还残留了几个铁打不动的闺蜜，每年生日倒也可以热闹热闹。
姑娘们特爱唱歌，我则喜欢听。每次诸位麦霸抒情高歌的时候，我都会坐在旁边，高兴地拿个小纸片记下好听的流行歌曲的名字，然后回家下载。这是我更新自己电脑音乐库的唯一机会。没出国前有时一两月一次，可出国以后就变成了半年多一次，所以必须好好把握。
“心怡，我们想跟你谈谈。”闺蜜A说。
我只顾着低头抄歌名了，抬头一看，才发现大家都一脸严肃地盯着我。
这种场面我再熟悉不过了，自打跟了老头，这种谈话就没断过。好在我早就习惯了，现在虽然也怵，但却皮了。
这几个姑娘跟我都是中学同学，算得上半个发小，而且为人单纯可靠，在感情方面也都基本没有什么经历和经验，所以我一直算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和感情的指航灯。
刚开始跟老头好的时候我没有多想，直接就告诉了她们，想是大家也都替自己高兴高兴。没想到，这一说不要紧，倒成了大家的心理负担。几个人私下组织了好几次小型会议，策划怎么让我痛改前非回头是岸。
出国前，我怕大家继续担惊受怕，就骗她们说分了。姑娘们当然是信了，纷纷松了一口气。但随着我这次回国，大家开始察觉出了异常。比如原来积极聚会，积极出行，积极会友的我变得推推让让忙忙碌碌，不愿意出门不说，也不愿意跟大家说话聊天了。更严重的是，我总是控制不住地在公共场所显得心事重重，经常性的断片儿走神儿。
“你是不是还跟他呢？”闺蜜B严肃地问。
我属于吃软不吃硬，你越厉害我就越拧巴。
“是，怎么了？”我挑衅似的答。
“他离婚了吗？”B继续逼问。
“没有，而且老婆还回来了。”
闺蜜C看到刚谈就有点要僵，赶快温柔地说：“心怡，这样不行，我们都特别为你担心。”
“他对你有什么承诺吗？”闺蜜A问。
“能承诺什么？”我问。
“承诺给你幸福的未来呀！”闺蜜B赶忙补上。
“没有。”我头都没抬。
“那他能给你什么？”闺蜜A又问。
“不知道，他没说过能给我什么。”
“什么都不能给你你跟他干吗呢？你的大好青春就这么葬送了？还给人家庭当了润滑剂！倒是让人家和睦了！你说说你斗得过谁？你能斗得过谁？”闺蜜A有点激动了。
闺蜜C赶忙和稀泥：“哎呀，心怡你就是太倔了。我们还指着你找个‘京城四少’呢。”
“我没那本事，也没那姿色，更没那命，你们千万别指着我。”我低头发着短信。
“你妈能同意吗？”闺蜜B问。
“不同意也没辙啊，就慢慢耗着，耗到同意为止。”我一副早就下了狠心极其欠抽的架势。
“你要这样的话我们就去找你妈跟她说！”闺蜜A彻底崩溃了。
“你们能不能别一见我就唉声叹气的？我觉得我已经快把你们都熬死了，连我妈都搬出来了。”
“姐们儿，你真是熬错人了。该熬的你没熬死，倒是能把我们都熬死。”闺蜜C绝望地看着我。
就在这时，短信来了，老头回了一条：“到楼下了。”
我起身扔下一句：“我下趟楼，你们唱着。”便转身离去。
出了门，我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本来这段时间就被催婚的人说得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想着生日放松放松，这可好，心口又堵了一大块淤泥。不过仔细想想，平日那么文静老实的姑娘都能被我气成这样，可见我也真是够不靠谱的。
我刚出门，屋里就炸了窝。“你看看她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还怎么谈呀？”闺蜜A憋得满脸通红。
“我看没戏了，她这次是下了决心了，不撞南墙绝不回头了。”闺蜜C无奈地摇摇头。
“你们觉得那男的靠谱吗？我觉得肯定得把她给玩儿了。”闺蜜B问。
“肯定是玩她！是个人就知道！就她不知道！”闺蜜A接近嘶喊地说。
闺蜜C也对这么一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摇了摇头。
“这话咱们不是没跟她说过，可她听吗？不管你说什么，她都能替他说话，你能拿她怎么办？”闺蜜B补充道。
“算了吧，人家今天大生日的，别找别扭了。一会上来就吹蜡烛切蛋糕，有什么事以后慢慢再找机会说吧。”闺蜜C说完让服务员拿来了打火机。
我一口气跑到楼下，钻进了老头的车里，还没关门就一把抱住了他。
“怎么了这是？激动成这样，快把门先关上。”老头吓了一跳，试着伸手去关门，但被我抱得太紧根本够不着。
“没怎么，就是想你了。”
“不对吧，是不是又被谈话了？”
看到我半天没说话，老头知道今天是真把我给谈颓了，他赶忙把我推回到座位上，从后座上拿来了一个小袋子。
“快快快，生日快乐！”他把袋子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听见这话一下就乐了，瞪着眼睛看着他问：“这是什么？”
他笑眯眯地说：“你自己看。”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个玫瑰金的项链，和原来送我的镯子是一套的。项链坠是一个空心的小圆圈，显得颇为精致可爱。
“好看吗？”
“嗯，特好看。”我爱不释手地摸着这个小圆圈。
“戴上给我看看。”
“你给我戴。”我把项链递给了他，自己转过身子。
“我看看。”他边说边转动着我的肩膀。
“嗯，好看。”他自言自语道。
我放下了车座上面的遮阳板，对着里面的镜子照了照。
不知我脑子里又搭上哪根筋了，突然拿起这个小圆圈往手指头上套。可惜圆圈太小，连小拇指都进不去。
“你干吗呢？”老头瞪着大眼问我。
“上次我就想，把那个镯子磨成一个戒指，可惜太大，这次这个坠子又太小。”我没过脑的就把心里想的给说了出来。
好在老头也没当回事，还开玩笑地说：“但是盒子越来越小了，离那个不远了。”
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对对对！下次我再过生日就该是那个最小的盒子了！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下次要送你对耳钉？”
他次次都能把我耍个彻头彻尾，而每次最开始笑的一定是我，可最后还能笑的一定只剩他了。就像有一次我逼着他说什么时候娶我，老头在电话里严肃地说：“明年的2月31号一定娶！”喜悦完全冲昏了我满是糨糊的脑子，只觉得自己可算是要熬到头了，一直激动而兴奋地问他为什么选了日子都不告我，为什么非要那天，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这个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日期，始终平静而严肃。为此，我足足乐了一晚上没睡。结果，第二天跟李易童一说，当时就被她用巴掌狠狠地拍了一下头。“你傻呀？这世上有2月31号这天吗？”我对此事耿耿于怀了很久，觉得老头怎么也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们在车里贫了一会，他便要回去开会，我也要上去收拾残局。下车前，我跟他来了个热情的拥抱，再次感谢他用心准备的生日礼物。
“我爱你，开开心心的。”他嘱咐我道。
“我也爱你，特别爱你。”
这几天老头格外的忙。下午把他送到了开会的地方我便步行来到旁边的西饼店买了两块小蛋糕，准备给他庆祝生日用。
因为晚上要出发，所以老头得回家吃顿饭，一是陪陪老妈和女儿，二是为了他的生日，老人亲自做了长寿面，女儿也给他挑了蛋糕。
把他送回家，我就在附近的炸酱面馆吃了个简单的晚饭，等着他短信呼叫我。
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老头给我发来短信，让我把车开到小区旁边我们经常散步的地方，他在路边等。
把车停好，老头却直接坐到了后座。
“来，陪我坐后座上来。”他挥着手招呼着坐在驾驶座上的我。
我听话地下了车，坐到了老头的身边，这一坐不要紧，看着他的眼睛，离别的伤感一下上了头。这样的场面虽然我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但依然会让我难受得喘不上气。
他将我搂在怀里安慰道：“今天我生日，都高高兴兴的。”
听完这话，我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只剩下泛红的眼眶。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从上到下穿的用的都是你给的，不想你都不可能。”老头逗我说。
“这次要去多久知道吗？”
“不知道，可能两个多月。”
“腰怎么样了，护腰系了吗？”
“好多了，这不，系在腰上了。要不是这段时间有你，我真就傻眼了。”老头心疼地看着我消瘦的小脸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对了！给我准备什么礼物了！”
我从后备箱拿出了一个大盒子，回到后座上递给了他。
“唉哟，这么大！这是什么呀。”老头的眼睛泛着光说。
“你自己打开看。”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撕开裹在衣服外面的纸。“哇！这么低调的大牌！还是皮棉双面的！太牛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棉背心！”他高兴地边说边穿在了身上。
我只顾着乐了，没顾得上接他的话。
“好看吗？”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说。
“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去你的，明明是衣服好看，什么东西穿我身上都得糟蹋了。”
他赶忙把我搂过来亲了一口，然后龇着大牙说：“我就穿着不脱了，真是从里暖到外。”
顺势，我拿出了两块小蛋糕。“生日快乐！”说完，便像碰杯一样和他手上的蛋糕碰了一下。
“谢谢！”老头张着大嘴咬了下去。
“这次是小生日，等明年你过40大寿，我送你个大礼。”我一边帮他擦着嘴边的奶油一边说。
“什么大礼？”
“你想要什么大礼？”
“大礼？有你了我就等于什么都有了。”
“不对，你还记不记得原来你给我发短信，说你后半辈子有个梦想。”
“梦想？我什么时候说的？”
“就年底，我在美国的时候，短信我都留着呢。你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等你40岁的时候我送你个儿子吧？”
车里顿时安静了，只听见路边成片的树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我也认真地看着他。
路灯将树的影子映在了车窗上。天空中难得出现的几颗星星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