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境中寻宴乐之事,中国文化才有的审美体验。
眼底无绿,不成佳境。绿即自然,绿即天命。人有人命,天有天命。人命与天命共,即是佳境。
竹石清流,迂回曲折;风荷映日,苔痕上阶,至清至雅之地。与宴者散列在清溪旁,各选座位,座侧备小几,置文具、简馔。酒杯放在水中荷叶之上,任其漂流,客随意取饮,此谓“流觞曲水”。
乾隆间,苏州士子沈复,居于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读书;新妇陈芸终日陪伴,红袖添香……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
沈复,字三白,儒雅聪慧有君子风。一生命途多舛,迭遭变故。曾经浮海东瀛,亦曾流落街头;父子失欢,妇姑勃谿,兄弟阋墙,中年丧妻……历尽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终不改清介人品,雅致情怀。
在其所著《浮生六记》中,为世界塑造出一个美丽贤惠、冰清玉洁的中国妻子形象,令人扼腕叹息。三白在《闺房记乐》中描述了他与芸娘读书时临流小酌的情景: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荫复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临流小酌,快何如也!此时杯中已非淡酒,而是天地菁华,仙供美禄。人或融于自然,物我两忘,渐至佳境。浓荫覆窗,人面俱绿,只一个绿字,已见灵气周回,三白与芸娘哪得不醉?
李白亦曾“琴奏龙门之绿洞,玉壶美酒清若空,摧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可见眼底无绿,不成佳境;李白之醉,在绿而非红。
绿即自然,绿即天命。人有人命,天有天命。人命与天命共,即是佳境。
晋永和九年(353年)三月初三,王羲之与谢安、孙绰、郗昙、孙统一班名士共四十一人,相约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以“修禊”祭礼为由,置酒高会。
兰亭竹石清流,迂回曲折;风荷映日,苔痕上阶,至清至雅之地。与宴者散列在清溪旁,各选座位,座侧备小几,置文具、简馔。杯酒放在水中荷叶之上,任其漂流,客随意取饮,此谓“流觞曲水”。饮者必须赋诗一首,不成句则罚三大觞。
此次酒会共得诗三十七首,拟结集付梓,王羲之当场为诗集挥毫作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此次欢宴,王羲之本来兴致很高,快活极了,然而却在作序之际,突然抑郁生悲,感天地宇宙之大而生敬畏;叹生命短浅而欷歔不已,以至于有皈依情怀。
正是在这人命与天命相会的一瞬间,产生了留诸后世的书法神品《兰亭集序》,事后王羲之自己多次重书,却再也达不到原创水平了。此美景美酒邀得神至欤?
唐人尤浪漫。虢国夫人赴皇帝之约因何素面朝天?爱自然也。不事雕琢,意在尽展自然之美。唐人画虢国夫人游春图传世,其意在写春,应吉时而游心于佳境。
此不独天子阿姨如此,整个社会皆醉心于自然之美。为了陶冶官员情操,鼓励士人乐山乐水,政府不惜靡费,甚至于开元十八年(730年)出台了这样的政令:“令百官于春月旬休,选胜行乐。自宰相至员外郎,凡十二筵,各赐钱五千缗……”(据《通鉴》)
朝廷放长假春游,并且还发钱吃喝,谁出来反腐谁是疯子。于是各寻佳处,或山野林泉,或莲池荷亭,结侣欢宴,吟诗抚琴,自己找快活去。
那时长安城外有曲江池,碧波荡漾,方圆数十里,水中画舫彩船,岸上遍植柳林,亭台楼阁星罗棋布,为皇家游宴之所,颇类清代颐和园。有时皇帝高兴了,特许臣属、士人携女眷、婢妾,或是歌伎入园同乐,贵妃宫人亦簇拥皇上周围,如同选美盛会。有一位刚刚高中,进士及第的士子描写了曲江宴会:
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
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
霁景露光明远岸,晚空山翠坠芳洲。
归时不省花间醉,绮陌香车似水流。
——刘沧《及第后宴曲江》
至宋,汴京游宴之风更甚于唐,以至于“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见《东京梦华录》)
南渡之后,临安山清水秀,更兼西湖之胜,风气愈炽。“宴于郊者,则就名园芳圃,奇花异木之处;宴于湖者,则彩舟画舫,款款撑驾,随处行乐……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虽东京金明池未必如此之佳。殢酒贪杯,不觉日晚,红霞映水,月挂柳梢,歌韵清圆,乐声嘹亮,此时尚犹未绝。男跨雕鞍,女乘花轿,次第入城。”(见《梦粱录》)
真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了。曾有醉倒西湖之人,填词《风入松》曰:
一春长费买花钱
日日醉湖边
玉骢惯识西泠路
骄嘶过
沽酒楼前
红杏香中歌舞
绿杨影里秋千
东风十里丽人天
花压鬓云偏
画船载取春归去
余情在
湖水湖烟
明日再携残酒
来寻陌上花钿
这是个被美酒美人美景醉倒的太学生,青年士人。
游宴追求美景。有时美景亦可为心境。“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美景固然多在春秋佳日中,如若风寒雨雪之夜故人来访,握手相迎,炉边置酒,温情忆旧,共话沧桑,未必不是佳境。
佳境中寻宴乐之事,中国文化才有的审美体验。餍足肥甘后,钻入耗子洞般昏暗的KTV包间,打着酒嗝,倚红拥翠,卡拉OK的吼叫声嘶力竭,再来两瓶红酒继续催吐,真不知伊于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