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悉罗德里克患病的前因后果后,雕塑家立刻携同一位因悲伤而颤抖不已的同伴赶往埃利斯顿家中探望。这是一幢宏大阴沉的木结构大房子,有壁柱与阳台,三层高的平台将它与大街相隔。顺石头阶梯拾级而上,便登上平台。几棵久远的古树几乎遮掩了大厦的正面。这座宽敞且一度富丽堂皇的宅子,是早在上世纪由该家族的一位显贵建造的。那年头,花很少的钱即可购置场面十分宏大的地产。目前,虽然部分祖产已经转让,但屋后仍有一座树影婆娑的院落,可任一位幻想家,或一位心灵受伤的人,从早到晚躺在绿草地上,独自倾听枝叶飒飒低语,忘却四周已崛起一座喧闹的城市。
雕刻家与同伴在老仆人西皮奥的带领下,进入了病人休养的藏身之地。老仆人对其中一位来客谦卑致敬时,皱纹密布的面孔绽出了愉快的笑容。因他知道,客人是为拯救他的主人而来。
“待在凉亭里等着,”雕塑家对靠在他臂上的人轻声说,“你会知道该不该露面,什么时候露面的。”
“主会教我的,”那人回答,“愿主赐予我力量!”
院内寂静无声,只有年久日深的古树撒在地上的阴影。罗德里克正躺在一座喷泉边,水花在斑斓多彩的阳光中四下飞溅,依然晶莹透亮,喷泉的生命多奇妙呵——生生不息,与岩石同样久远,比年高德劭的森林更富生命力。
“你来了,正盼你咧。”埃利斯顿发现雕塑家光临。
他的举止与头一天迥然而异——心平气和,彬彬有礼。而且,如赫基默尔所想,还留神注意客人和他自己。这种不自然的自我克制,其实是不正常的一种预示。他刚把一本书扔在草地上,那书还半摊着,看得出来是讲蛇类发展史的书,并配有栩栩如生的插图。此书附近还躺着本大部头,杰里米·泰勒撰写的《医科难症》,一部撰写五花八门的良心病病症的专着,但凡良心未泯者都能从中找到适合于自己的东西。
“瞧,”埃利斯顿指指那本说蛇的书,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我正努力与胸中的朋友加深了解呐,可这本书令人失望。我寻思,我这个朋友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怪兽,与普天下其他爬虫毫无血亲!
“那这怪物从何而来?”雕塑家问。
“我的黑皮肤朋友西皮奥有个故事,”罗德里克回答,“说是这座喷泉中藏着条蛇——你瞧喷泉的样子倒满纯洁满可爱——从我曾祖父买这座房子时,它就住在这里,这条令人恐惧的蛇钻进了我曾祖父的胸膛,把老人家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突然不知去向。总之,这蛇是我家特有的东西。不过,跟你说实话,我不相信这蛇是什么传家宝,它是我自己的,与别人不相干。”
“可它从何而来?”赫基默尔问。
“哦,任何人心中的恶毒都足以养出一窝蛇来。”埃利斯顿一声假笑,“你没有见过我对城里那些高尚的人的布道。很多人胸中都有一条蛇,只不过他不愿承认罢了。毫无疑问,我觉得自己够幸运的,我养育了一条特别的蛇。而你,胸中没有蛇,所以不会同情世上别的人。它咬我!它咬我啦!”
惊叫声中,罗德里克失去自制,扑倒在草地上,不停地辗转扭动,证明他极为痛苦。赫基默尔看到他的样子活像蛇的动作。接着又听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这声音频频出没于受害者谈吐之中,在单词与音节之间钻来钻去,却一点也不妨碍他的谈话。
“太可怕了!”雕塑家惊呼——,“不管是真的还是想像的,都是一场大灾难。罗德里克·埃利斯顿,告诉我,我能帮你治住这可恶的东西么?”
“也许能,可惜办不到,”罗德里克低声怨忿,脸埋在草地里打着滚,“只要我能忘掉自己,这蛇就无法待在我体内,正是我病态的自思自苦养育了它呀。”
“那就忘掉自己吧,我的爱人。”他的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熟悉的声音,“想想他人,便能忘掉自己!”
不知罗西娜什么时候从凉亭中走出,俯身向着丈夫。她的面容是罗德里克痛苦的镜子,却又饱含着无限的希望与最伟大的爱情,可使一切痛苦化为尘世的阴影与幻梦。她伸手触摸罗德里克,他浑身便一阵颤抖。那一瞬间,假使传说可信,雕刻家只见草地上腾起一阵波浪般的动静,只听一阵叮咚的响声,像有什么东西跃入了喷泉。且算此事当真。罗德里克一下子坐了起来,邪恶的目光和嘶嘶的蛇鸣没有了,他又恢复了健全的理智,获得了新生。
“罗西娜!”他呼唤着,激动得语无伦次,长期缠绕他声音中的嘶鸣一扫而光。他终于打败了缠绕他心中的恶鬼,“原谅我!原谅我吧!”
罗西娜欢乐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面颊。
“惩罚够严厉的,”雕刻家评论道,“就连正义之神此刻也会原谅,何况是一个柔肠的女子!罗德里克·埃利斯顿,不论这蛇是真的存在,还是你自己想像出这么个东西,此事的教训都同样深刻。膨胀的自我主义,在你身上表现出来的是妒嫉,它与潜入人心的一切恶魔同样可怕。被恶魔盘踞了如此之久的心胸,是难以真正纯洁的。”
“亲爱的赫基默尔,你的话也未免太绝对了。”罗西娜一展天使般的笑靥,“那蛇只是阴暗的幻觉罢了,它象征的东西与它本身同样虚空。过去的事尽管令人灰心,但它不会笼罩将来。此事所代表的意义,仅仅只能说明它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件奇闻。”
被打开的密函
——[美国]爱尔斯·爱辛格
他对总部让他带信给部队产生了怀疑,半路上他暗中打开了信,却险些酿成大祸。
他们已好久没有接到总部的指示了,看来在这里度过这个冬天是在所难免的事。
附近的田野上,最后的草莓都掉落下来腐烂了。哨兵们孤零零地坐在树干上看斑驳的树影。
在河的对岸,敌人依然没有采取行动,只有树影每天愈变愈长。早上醒来,将是无聊一天的开始,反抗军里年轻的志愿者很怨恨这种情形,他们一致决定要赶在雪季到来之前发动攻击,如确为形势所逼,没有上级命令也无所谓。
因此,有一天早上,他们派了其中一个人带信到总部。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其他事,他们可以不必太小心,但叛变可不是小事,他们是不是很小心?
他成功地把信送达总部,总部问了他一些情况,然后把一封封口的信交给他,规定他在天黑前要带回自己的部队去。他心里产生了怀疑,但没有表现出来。
他们指示他走捷径,并在地图上指给他看。但令他很不理解,也很反感的是,他们派了一个人跟他一起回去。
从开着的窗户,他可以看到他必须走的路。通过一片空地后,它消失在树丛里。他们再度警告他要小心,然后就叫他出发了。
中午很快地过去了。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吃草的牛群在草原上漫步,然后消失在榛树丛后。路况很差,有时甚至因路边的蔓草阻挡而无法过去。只要司机稍微开快一点,树枝就不停地抽打在他们脸上。
途中,他们有时候要经过开阔的原野。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得更清楚,但他们也容易被看到,所以总是尽量快快通过。
司机经常别有用心地回头看看他,好像要确定他的“货物”是否安在,这使他很气愤,更让他相信他的上司一点都不相信他。
这密函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早晨,他无意中听说对岸敌人似有所活动,但这些谣言总是随时随地都可听到,而且很可能是上司故意说了要让部队静下来。同样,派他送信也可能只是一个诡计。
如果密函里藏了什么秘密的话,只要看一下就会知晓,他告诉自己最好能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因为他们现在走的路线是在敌人的监视范围内,如果他们问他为什么打开信封,他可以借口说是由于安全原因。他摸摸口袋里的信,并用手指碰一碰封口,想打开它的欲望就像发烧一样让他全身发热。
他要设法使自己冷静下来,于是他提议让他驾一会儿车。驾车让他冷静了下来。他们已经在树林里走了好几个小时了,有些地方的小径是用碎石铺成的,而且还设了路障,从这一点可以推测,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他继续安静而自信地开着车,但有个地方却有一棵树干弯曲往下长,幸好他们小心地避开而没有受伤,但车子却在紧急刹车后停在一堆泥上。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二声鸟鸣声,蕨类肆无忌惮地到处生长着。他们把车子推出泥堆。司机开始试着找出车子的问题,当司机趴在车子下,他不再迟疑,打开信封,很小心地还将封口保留原状。他靠在车上读这封信,上面竟然写着要把他射杀而死。
在司机从车底爬出来并告诉他车修好之前,他赶快把信放回他胸口的袋子。他问司机是不是要他继续开车,司机说是。他想司机或许想趁他开车时射杀他呢!他猜司机一定是他们派来的杀手。
司机莫名其妙地对他说了一句:“我们将有一个宁静的夜晚。”这话在他听来非常有“含义”,但愈接近目的地,司机似乎愈多话,没等他回答就继续说:“当然,我是指如果我们能安全抵达的话。”这个男人终于忍不住拿出他的左轮枪。
林子里非常昏暗,仿佛黑暗来临一般。“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司机说,“我总是穿过这片森林走路回家,我还边走边唱哩!”
他们正在通过最后一片空地,他下了决心,过了这片空地就要把司机杀死,因为那时树林又会变密,直到他的部队驻扎的小村为止。
他稳了稳心绪,舒缓一下紧张的心情。正在这时,响了一下枪声,他怀疑是自己开的枪。但假如他的同伴已经中弹,那他的灵魂一定又出现了,因为他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加速开起车来。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才发觉中弹的不是司机而是他自己。他的手臂松垂着,左轮枪掉了下去。
在他们到达树林之前,枪声已成片响起,幸好他们都躲过了。
在接近树林边缘时,司机高兴地对他说:“能通过真幸运。”他说:“那块平原被敌人监视着。”“停车!”他大喊。“不能在这里停车,”司机回答,“我们最好再进去一点。”“我受伤了。”他痛苦地说。
司机又往前开了一点,然后停车。司机先帮他止住流血,再把伤口包扎起来。他说了一句他惟一能想到的安慰话:“我们快到了。”
“受伤的人注定要死。”男人对他自己说。
“等一下!”他大声地说。
“还有什么事?快说!”司机不耐烦地说。
“信……”男人说。他把它从口袋拿出来。在他最难过的时刻,他用不同的角度来看这封信。命令里说要把带信者射杀,却没提到名字。
“给你,”他说,“我的外套上都是血。”假如他的同伴拒绝拿的话,这意思就是再明白不过了。一阵沉寂后,他觉得信被拿走了。
最后的半个小时在安静中度过,时间和距离都变成狼的叫声。
他的部队驻扎在一个由五间农舍组成的小村子里,但其中三个农舍已经在稍早的战役中被炸平了。
剩下的二间农舍被树林紧紧环绕着,废弃的车轮、枪支弹药胡乱地放在一起。有刺的铁丝网把这个地方和树林隔开来。
当被问到有什么事时,司机说他载了一个伤员,而且带了一封信。
他依稀听到这个声音又问道:“他还醒着吗?”他紧闭着眼睛。争取时间是很重要的。当他们把他从车子里抬出来时,他无力地瘫在他们手臂上。
他们把他抬进一间农舍,中间有个井,两只狗对着他叫。伤口很痛。他们把他放在房间的长椅上。窗户开着,但没有光线。
“你们来护理他,我还有别的事。”司机说。
这个男人希望他们赶快来替他包扎伤口,但当他疲倦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或许他们去拿急救箱了。
当他再醒来时,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交谈声、走动声,非常嘈杂。但这些只让他觉得更安静、更怪异,就像树林中小鸟的叫声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对他自己说。又过了几分钟后,他开始考虑逃走的可能。房间里有来福枪。他可以告诉哨兵他奉命送信到总部去,他有必要的文件。
他努力支着身子想坐起来,但很快他发觉虚弱的身子不允许他这么做,他把他的脚放到地上试图起床,但还是做不到。
这样做的时候,他把司机帮他包扎的伤口又弄裂了,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他感到血液渗入他的衬衫,并弄湿了他躺着的木椅。
他向窗外望去,他看见了农舍的白墙和天空,听见了马被牵回马厩的声音。房子附近愈来愈吵了,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他把自己拉起来到窗口,但又跌了下去。他大声地叫,可是无人回应,他成了多余的人。
当他躺在那里时,反叛心在沸腾,他用一种绝望的快乐大喊着。流血致死,此时对他来讲就好像穿过一扇闩住的门逃走,并从哨兵眼前过去一样。
想起他作战的动机是不被消灭而作战,而不包括防守国家成份,现在他病得无法再攻击了,虽然他人在前线。
枪声不断传来,他想到把信交给司机真是一件很笨的事,而且一点用也没有。当他在这里躺着快因失血过多而死时,他们可能正带着司机到残破的农舍执刑。
现在也许那个司机已被蒙住了双眼,正惊恐万状地张大眼睛,而他们正举枪、瞄准……
当他醒过来时,他发现他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他以为是天使们为即将上天堂的人做的,终于要见上帝了!
“我们又见面了!”他对司机说。而司机正弯腰看他。当他看到另一名军官站在床头,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信呢?”他说。
“你的血已经把它染红了,庆幸的是,还能看清字迹。”军官回答。
“实际上,我该亲自交给你们的。”他说。
“我们正好及时赶到,”司机打断说,“敌人展开一场大突击。”
“我们等这个消息好久了。”军官在转身离开时又说道。
在门口,他又转身补充说:“值得庆幸的是你没有看信,我们用的是密码信!”
谋杀房东
——[加拿大]李·柯克
我多次要求房东涨房租,
房东我行我素,置之不理。
我忍无可忍,出手杀了他。
我的这一行为不但没受到法律制裁,
反而获得了表彰。
我杀房东的事既然已在社会公开,那我就有必要对此事作一些澄清。
各个方面都认为我没有必要这样做,可是我本人在这个问题上总有如鲠在喉之感。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去拜访了警官,向他详述我所做的一切。他也认为没有解释的必要,理由是大众根本不会接受。
“你杀了你的房东,”他说,“太好了,杀了又怎样?”我问他这是否在某种意义上牵扯到法律。他摇了摇头,“这与法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回答道。
我告诉他,这件事多多少少使我感到内心有愧。我的朋友们接二连三地来向我祝贺,连一些不曾相信的人也向我表示了敬意。可我觉得,假如把全部经过公之于众,凭我这点作为,恐怕还不配接受大家的祝贺,但是,我希望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适当公开一下。
“那也可以,”警官说,“假如你乐意的话,你可以填一份表。”他在他的文件堆里翻了半天。
“你是说,”他问道,“你已经杀了房东,还是说你正准备杀他呢?”“我已经杀了他。”我郑重地说。“太好了,”警官说,“那该用这样的表格。”他给了我一张长长的打印表格,上面有很多空格需要填写——凶手年龄、职业、杀人动机等等。
“动机这一项具体怎么填?”我问道。
“依我看,”他回答道,“最好是简单点,填‘无’,或者填‘一般’也可以。”说完,他彬彬有礼地向我鞠躬,并把我送出他的办公室,他还说希望我把房东的尸体掩埋一下,这样显得文明一些。
这次拜访使我很气愤,但同时我也明白,人家也只能做到这些。毫无疑问,假如每个人杀了房东后都去找他们问这问那的,那他们会感到很难堪,而且不胜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