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看,这群中老年鬼魂大约有十几人,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出来似的,个个脸色惨白,身体前倾,行动迟缓,目不斜视。
再走近些,才发现他们的肩背上,都驮着一个看似沉重的包袱,而发光源就来自包袱上面的汉字——有的写着“九国”,有的写着“黄族”,在雾气缭绕的夜空里发着淡蓝色的荧光。
猎鹰和两个助手看来司空见惯,头也不扭,与他们擦肩而过。
“这些人?”露丝回过头问猎鹰。
“七八九是九国的底层,但这些七层的人还算幸运,九层的人更惨。”
“那为什么都背着包袱?”郭组长问。
“贱呗,越穷越背,洗脑过度,对九国讲感情,一辈子放不下!”猎鹰的一个助手忍不住说。
“是贱,都这样了还……”
“看见对面那几个背包袱的吗?”助手指着前面三个脚步蹒跚的中年男子,对郭组长说:“去,过去扇几个耳光踹几脚试试!”
“啊?”
“放心,这是九国特色,来了就体验一下,放心有我没事!”
郭组长看了看助手的脸,得到肯定的眼神后移出了队伍,上去就迎面给了最前面的男子一个大嘴巴。
中年男子好像习惯似的,以一种夸张的标准动作顺势倒地,“哎吆”不止。郭组长又抬脚尽兴踹去,那男子抱头在地上翻滚,嘴里哭诉着:
“我从没干坏事呀我很听话,我忠于九国忠于党……”
而另外两个同伴早扔下他跑没影儿了。
“你干什么老郭!”露丝呵斥郭组长。
“嘿嘿,有意思,嘿嘿!”老郭低头乐着走回了队伍。
“知道为什么吧?”助手问老郭。
“不知道。”
“第一,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下岗职工;第二,给你穿的是公安城管的制服,懂了吧?”
“嗯,好玩儿!”
“你看这几个了吗,我就不建议你揍。”那个助手给老郭指了指后面走过来的年轻人。
“为什么?一样嘛!”
“不一样!这些孩子啊,虽然自己没吃没喝没保障,却像蛐蛐儿似的一逗就急,好斗!尤其一提‘爱国’俩字儿就热血沸腾,一激动什么傻事都干!他们呀,不找事就得定期放气儿。”
“放气?”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刚才爬悬崖的两口子是怎么回事?”老郭又问助手。
“他俩强点儿,辛辛苦苦攒了几个臭钱就想翻身,可能吗?这七八九偷渡到四五六最难!那是十米的悬崖啊,不花大钱想省钱自己干,这就是下场!”
“那女的我看成功了……”
“屁呀,先陪小官睡,有狠劲儿有运气的才能一步步往上爬,都以为自己是‘文迪妹’呢,可能吗?”
“那男的……”
“贱!被剁了手交了钱还给踹下来,人家得了钱得了他女人,他的手还卖给厂里再赚钱。想移民,唉!想不开啊,多花点儿找我们就没这么多事!”
猎鹰回过头瞪了助手一眼。
“下去这个陡坡就是八层了。”猎鹰指着前面说。
从七层到八层的斜坡上,虽然站着三三俩俩的制服男,但他们一会儿就聚到广告牌下,找个马扎坐着喝茶聊天。这里人们可以自由出入。
坡顶上的荒草间,左右竖着两块巨幅广告牌。一块写着“狗不能喂太饱,人不能待太好”的苍劲行草大字,背景是一张端着饭碗的老农民的红黑色褶皱脸;另外一块写着“刀把子里出政权”的黑体字,画的是一只棱角分明的有力拳头,在大红色背景下紧握着砍刀的刀把儿。
下了陡坡是一片平地,在铅灰色雾霾的笼罩下,隐现出一个个相依的窝棚。这些临时“建筑”用彩色广告布、透明塑料布、军用篷布和一些油毡搭成,旁边低矮处流淌着泛着白沫的墨绿色污水。
“这儿住的是?”露丝问猎鹰。
“哦,农民工,因为三天两头儿地拆,所以都搭些临时的……”
“那其他的住哪儿?”
“整个九国最火的就是房地产。一二三层那些当官的都住最好的别墅,而四五六的白领呢,住鸡房、鸽房、尸房还有蜂房,七八九的有这个住就不错了……”
“怎么人还住鸡房、鸽房?”
“噢,为了配合卖地和销售,九国出台了新政策,不让大家在公共场合多停留,必须快走不停,否则就罚款劳教,这样就逼着本来不需要房子的灵魂也得买房……”
“那鸡房、鸽房……”
“听我说呀。这漏斗地狱啊是越往下地儿越小,九国的这九层过去就是惩罚恶人的地方,本来就不大,后来被黄族开发成这样……”
“就是《神曲》说的第八层的十个恶囊?”
“对!地方不大买的人多怎么办,就开发出鸡房——带院子适合几口人住,鸽房就是单身公寓楼,尸房模仿太平间的大抽屉,这蜂房就像胶囊旅馆,得去杂技团培训几天才能爬进爬出的那种……”
“真缺德……”
“这还不算,最缺德的是只租不卖,十年一个租期,害的人必须整天忙活赚钱交租子。”
“那没钱怎么办?”
“找银行呀,这里的银行跟着房地产火了,主要做器官抵押贷款……”
“什么?”
“就是抵押达官贵人们最爱吃的心呀、肝呀、肺呀还有红腰白腰什么的,银行每个月替没钱的割肉还贷……”
“难怪哥哥他们一心想推翻地狱呢……”
露丝她们在猎鹰的引领下继续前行。
浓雾渐渐退却,路边一个个类似加油站的建筑特别显眼,里面竖着一个个白色的加油机似的设备。
“看了吗,这叫放气站。看那人——”猎鹰助手指给老郭看。
郭组长看到一个气鼓鼓的光头鬼走到放气桩前,交了一枚硬币,褪下裤子撅着腚等着。身穿红色统一服装的放气员接过钱,从白色机器侧面拽出一根管子,将管头的白色塞子狠狠戳进了光头鬼后面。
光头鬼“哎吆”一声,随着下面阵阵的“噗噗”声,舒心地笑了。
“知道吗,底层的人吃上顿没下顿,没尊严没保障,整天吓得要命,又气得要死,不放气会爆的。”猎鹰助手把胳膊搭在老郭肩上说。
“有意思!”老郭望着渐远的放气站,外围栏杆上缓缓翻转的翻板广告牌写着:上面生气,下面放气;和谐九国,健康美丽!
“下去前面那个坡就是九层了,大家跟紧点儿,可千万别掉队啊。”猎鹰指着前方的一片开阔地说。
“哇,好漂亮啊!”露丝拉着女儿站在坡上向下眺望。
下面是一片广阔的广场,全部铺着石灰岩的方砖,周围林立着汉白玉的华表和松树,五颜六色的鲜花方阵掩映期间,中间的喷泉随着广场音乐翩翩起舞,远处的巨幅大屏幕播放着歌颂九国的录像。
“漂亮?哼!这是领导刚检查完,一会儿就不漂亮了。”猎鹰冷笑着说。
“为什么?”
“你知道这个广场的名字吗?”
“不知道。”
“叫‘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对,先歇歇,等检查的领导走完咱就穿过去。”猎鹰说着在坡顶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广场。
一群蓬头垢面的人涌进了广场。他们纷纷抢占数量有限的几个垃圾箱,后来的就开始推搡,每个垃圾箱前都成了生存的战场。
摆摊卖货的、卖血的、杂耍艺人、乞丐等幽灵像蝗虫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们黑压压地抢占着广场的每一寸有利空间,为此不惜代价地扭打,咒骂。
还有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徜徉期间,像周围的男人放电抛媚眼。
就在这时,广场中心的高台上,站起一位老人。他那看不出颜色的长袍上,布满了发黑的血迹、蛋黄和菜叶,花白的胡须上挂着几根干草,蛛网似的脸上覆了厚厚一层油灰。
突然,他的胳臂痉挛地挥舞着,身体摇晃着,发出强有力的咆哮。他的周围聚拢了一张张口吐脏话、怒气冲冲的脸,他们向他投掷能抓到的杂物。接着,他开始恸哭起来。
“又是这个疯子。”猎鹰的助手说。
忽然,疯子止住了哭声,用雄浑的声音,开始对周围的人发表演说:
“我原谅了你们!因为没有人天生邪恶,只是现在的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我们都像秒针,被强制在暴君的钟表盘,永不停歇地追逐,永远无法满足欲望,直至死了也一样。”
有的人开始鼓掌,而更多的人向疯子吐口水,扔垃圾,讥笑他。但疯子依然淡定地继续讲:
“凶猛狂乱的金钱,已经射穿并吞噬人们的心灵。飞舞超发的货币,正从多数人的口袋向少数人聚集。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上面的人,飞扬跋扈,在黄金旋风和失业者的呻吟间跳舞……”
就在这时,十几个手持棍子的制服男从猎鹰、露丝身边跑过。一个像是领头的边跑边叫嚣:“这次一定把他送进火葬场,我出钱!”
“这次看来疯子真完了。”猎鹰的助手笑着说。
“我们得救救他呀!”露丝使劲摇着猎鹰的胳膊。
“我们要团结起来,不能匍匐在暴君的脚下,即使痛苦!孤立!死亡!成为大家咒骂的对象,也绝不低头!”疯子刚讲到这儿,就被赶来的制服男拖下了高台,棍棒,拳脚,无情地落在疯子瘦弱的身上。
最后,他被那个领头的抓住白发拖在地上,在周围热烈的掌声欢呼声中,向广场对面拖去。
“说话呀!”露丝一下子站了起来。
“别急,露丝,我们这就出发。我们和疯子同路。”猎鹰笑着对露丝说。
“同路?”
“对,都是去火葬场。”